“回来可你给你大伯父请了安?”
周盈盈便也蹙了眉。虽然心里极是不耐烦,但还是回答着:“请了。”
“那你大伯母呢?可也给她请了安?”
周盈盈便冷笑了一声,说着:“给她请的个什么安?左右我便是再给她请安她也是不会喜欢我的,我做什么还非得巴巴儿的跑到她哪里去,看她给我甩冷脸子,冷嘲热讽的奚落着我?我竟是个贱的,巴巴儿的贴上去找骂不成?”
她这一番快言快语只说得陶氏当下就不敢言语了,只是垂了头,不安的用右手罩在左手上,又用了右手的大拇指不住的来回抹着左手的手背。
她的一双手却是生的极好。纵然是年岁已是不小,可依然还是白皙如玉,十指纤纤如同剥了壳的春笋一般。且右手的手背,靠近小拇指那里生了一颗半粒芝麻粒儿般大小的红痣,极是夺人眼目。
周盈盈这当会就正在盯着她的这双手瞧,且越瞧,她眼里的怒气就越盛。
偏偏陶氏现下正垂着头,没有看到周盈盈眼中的怒气。所以她想得一想,最后还是壮了胆子,开口呐呐的问着:“母亲想问你一句话儿。你,你这些日子天天的同着京里权贵之家的姑娘和公子一块儿出去游玩,可,可有那能入了你眼的公子?你也不要不好意思,尽管说出来,我去让你大伯父同人家说”
一语未了,只听得咚的一声巨响,陶氏吓了一跳,忙抬头望了过来。
原来是周盈盈将手中的茶盅重重的往炕桌上一扔,里面的茶水泼了一桌子,淅淅沥沥的沿着桌沿就滴到了炕上。
“母亲这是什么意思?”周盈盈瞪着一双秋水眼,柳眉直竖,言语之中颇为严厉,“母亲这是嫌我待在这里碍着你什么事了吗?所以这才这么着急的要将我打发出去?何苦来,便是我再知道你们这些年里的那些龌蹉事,我可是一句话儿都没说什么的,只当自己是个聋子,瞎子,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可就算是这样,母亲也是巴不得的立时要将我打发出去么?”
“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子,”陶氏只被她吓的连忙伸了双手摇着,一面又急急的解释着,“我,我真的是一片心为你着想。这样的家里待着有什么意思呢?左右又并不是咱们自己的家,且你大伯母每日都想着要挑你的错,寻你的事,你若是嫁了出去,好歹在夫家也算是个女主人”
话未说完,就被周盈盈给劈口接了过去。
“我还怕得她挑我的错,寻我的事?让她寻去。她但凡有那胆子,不但是我,便是你,还有府里其他的那些个女人,早就是被她给扫地出门了。不过就是白担了个太太的名声罢了,还真的就以为自己能在这宅子里做得主了?我是不会为着离开这个肮脏的宅子就随意的寻了个人嫁过去的。不寻着那样什么都中了我意的人,我是再不会嫁的。这样的话,母亲往后可不必再提了。”
陶氏知道周盈盈虽然面上看着和善,可内里性子再是执拗不过的。她既然都这般的说了,那想必自己无论怎么说都是打动不了她的。
陶氏由不得的就叹了一口气,又说了两句闲话儿,便起身说着:“你今日也累了一整日了,早些儿歇着罢。母亲就先走了。”
周盈盈眼皮也没抬,只是嗯了一声便没有说话了。
陶氏见状,便又叹了一口气,而后慢慢的走出了周盈盈的屋子。
天色已是黑透了,空中一轮弯月,并着几颗星子。
跟随着她一起来的丫鬟就小心翼翼的问着她:“太太,咱们这是要回去吗?”
“不,不回去,”陶氏站在松墙的阴影里,摇了摇头,瞧了一会夜空中的弯月和那几颗星子,出了一会儿神,随即便又低头下来,低声的吩咐着,“你去问一问,看老爷现下在哪里,我要去见见他。”
丫鬟答应了一声,转身自去问着他人了。过得一会她就回来了,垂手说着:“奴婢问着了。老爷现下正在漱玉斋呢。”
“那咱们就去漱玉斋。”
等着陶氏到了漱玉斋的时候,周元正已经是坐在圈椅中,面色平静的戴着琉璃镜在看书了。
见着陶氏进来,他也没有抬眼看她,只是伸手又翻了一页书过去,而后方才慢慢儿的问着:“你来找我,有事?”
语气甚是生疏。
陶氏听了,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她抬头看着他。室内烛火煌煌,可以看到他头上簪了一只白玉竹节簪子。都近五十岁的人了,竟还一丝白发都没有,依然还是满头乌黑的头发。视线再往下,可见他依旧还是一副清瘦的文士模样,浑然不似其他到了这个年纪的官员一般,大腹便便,肥头大耳,满身油腻之气。
许是许久没听到陶氏说话,周元正终于是抬起头望了过来。
他双眼眯了一眯,纵然是什么话儿都没有说出来,可陶氏依然还是觉得被他这冷淡的目光看的有些遍体生寒。
她忙垂下头去,低声的说着:“妾身来找老爷,是为着盈盈的事。”
“盈盈怎么了?”周元正双手交合在一起,放在书上,看着她,淡淡的问着,“方才她和我在一块儿闲聊的时候还好好儿的。”
陶氏斟酌了一下措辞,而后方才慢慢儿的说着:“妾身是想着,盈盈现下已是十六岁的年纪了,论起来也不小了。其他家的姑娘到了这个年纪,早就是该议亲了。只是这孩子眼光高,性子又执拗,轻易看不上谁,妾身也不好勉强她,所以妾身就想着”
一语未了,周元正已是接过了她的话:“所以你是想着让我得空就劝劝她,而后再帮她留意一下可有什么合适的人家?”
“是,妾身正是这个意思。”陶氏忙回答着,“劳烦老爷费心了。”
“这些事你很不必操心,我自会给盈盈留意着合适的人选。”周元正复又低下了头去看书,语气淡淡的,透着显而易见的疏离,“若没有其他的事,那你就先下去吧。我看书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扰。”
陶氏面上一时满是失望之色,但她还是很快的就将所有的情绪全都敛入了心底,只是对着周元正行了个礼,客客气气的说着:“那妾身就先告退了。”
说罢,带了丫鬟,转身出了漱玉斋的大门。
空中一轮弯月还在,星子也依然还是闪闪烁烁的在发着冷冷的光。
陶氏沿着夹道慢慢儿的走着。忽然平地一阵风起,路两旁戳灯里的蜡烛被吹得摇晃个不住,撒下了一地跳跃的阴影。
她不由的就将双手拢到了袖子里,抬头望着旁侧墙头上伸出来的槐树树枝被风吹的呜呜的叫着,心里不由的就想着,这都快到暮春了,不想夜风竟然还是这般的冷。
周盈盈坐在翠盖朱轮马车里,正闭着双目养神。旁侧坐着她的贴身丫鬟挽翠,见状是一丝儿声音都不敢出的,只是屏息静气,恨不能自己这当会隐形了才好。
但过不了一会儿的功夫,一直徐徐行驶着的马车忽然的停了下来,紧接着赶车小厮的声音隔着蓝色绣折枝玉兰花的马车帘子传了进来:“姑娘,到府里了。”
挽翠扭头望了一眼,见周盈盈依然还是闭着双目靠在马车后壁上,一动也不动,于是一时她心里颇为踌躇,到底要不要叫醒姑娘呢。
这般纠结了一会,最终她还是压低了声音,轻轻的唤了一声:“姑娘。”
周盈盈并没有任何反应。
挽翠并不敢伸手去推她,于是便稍微的提高了些声音,又唤了一声:“姑娘。”
这次周盈盈终于是有了些反应了。
但见长长的鸦羽似的睫毛轻颤了几下,随即一双剪水秋瞳便睁了开来。
初时那眸子里还是有些迷茫之色的,但不过片刻的功夫,立时便又恢复了清明一片。
周盈盈坐直了身子,抬眼望着挽翠,开口问着:“回府里了?”
挽翠连忙点头:“是的呢。还请姑娘下车。”
周盈盈点了点头,于是挽翠便先掀开马车帘子下了车去。
这马车却是径直的停在了周宅内院的仪门前面。挽翠下了车,先前赶车的小厮早就是退下了,一旁有婆子围了过来,放了马凳子在马车旁,挽翠这才伸手打起马车帘子,扶着周盈盈下了马车。
已是日色平西时分,门前两棵香樟树静静的站在暮色里,黑黝黝的一片。
周盈盈皱了皱眉,便问着:“院子里各处怎么还没有掌灯?”
一旁就有个婆子恭敬的回答了一声儿:“这是大太太新近定下的规矩,说是院子里的灯要等到天都黑透了才掌呢。”
周盈盈听了,一些儿都没有言语。
挽翠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的就问了一句:“姑娘,咱们现下是回房呢,还是怎么样呢?”
周盈盈不答,却是偏头问着那婆子:“大伯父可回来了?”
“今日老爷回来的早,申时末刻就回来了。”那婆子低眉敛目,躬身的答着,“据小厮说,老爷回来之后就一直待在花园里的漱玉斋里没有出来呢。”
周盈盈点了点头,随即便转身朝着花园的方向去了。挽翠见状,忙随后跟了过去。
与前院不同,花园里倒是各处都掌了灯,明晃晃的一片。
路上不时有丫鬟仆妇经过,见着周盈盈,都恭敬的行了礼,然后躬身退至一旁,让她先过去。
周盈盈一径走到了漱玉斋的门前。
漱玉斋却是一处书房,门首槐荫掩映,青竹秀美。
门首伺候着的丫鬟们见着周盈盈过来了,忙都躬身对她行了礼,然后立时就有一个丫鬟进去通报去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那丫鬟就出了来,笑道:“老爷让姑娘进去呢。”
说罢,转身打起了门口吊着的藏青梅花软绸帘子。于是周盈盈便带了挽翠走了进去。
她的大伯父,当朝首辅周元正,正鼻梁上架着一副琉璃镜,站在书架前伸手拿着格子上放着的书。
周盈盈便福了福身子,笑着叫了一声:“大伯父。”
周元正手中拿着一本《宋史》转过了身来。
他穿了一件檀色锦地暗纹直身,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高瘦,形相清癯,瞧着就是一副文士模样。
见着周盈盈,他点了点头,神色间甚是和蔼可亲的问着:“你回来了?今日去了哪里?可玩儿的高兴?”
屋子顶槅上点了一盏内府所造的珠子吊灯,除此之外,也就只有书案上点着一盏纱灯罢了,屋子里瞧着也不是很亮堂。
周盈盈就说道:“伯父您眼睛不好,为何不多点几盏灯?”
一壁就自己走至一旁临窗的平头案上,伸手拿了火折子,将屋中其他的灯也一一的点上了,这才转身对周元正笑道:“今日赵尚书的女儿约了我一块儿去她家郊外的庄子上游玩。一大帮子的人,应酬也应酬得累死了,有什么好玩儿的?也就那样罢了。倒是那庄子离着京里路远,所以回来的时候竟已是这般的晚了。”
顿了顿,她又笑道:“可即便是回来的再晚,那也得过来给大伯父请个安。”
周元正伸手让着她坐,随即自己也坐到了书案后的圈椅中,摘下了鼻梁上架着的琉璃镜,而后才说着:“给不给我请安又有什么打紧?你累了,直接回去歇息就好。往后若是再这样,很不必再来给我请安。“
周盈盈笑着答应了一声。两个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周元正便问着她最近可有什么趣事之类的话。
原来每到春日,京城里的闺秀最是繁忙。或是你邀了我,或是我请了你,彼此来对方家中赏花,或是一块儿出去游玩。这固然是因着春日百花盛开,惠风和畅,最适合出去游玩,另外也是因着名门权贵之家的女眷们一块儿交际,多少也能增进两家之间的往来,于家中的男眷们也极是有益的。而像周盈盈这样的,不但是首辅的侄女儿,又甚得周元正的喜爱,才名又是在外,所以众人都喜欢下帖子邀请了她一块儿出去玩。
周盈盈听得周元正这般问,就说着:“左不过也就那样罢了。无非就是玩一些斗百草,投壶,占花名这样的游戏,再不就是谈论着京里又出了什么时样首饰和衣裙,实在是无趣得紧。”
想了一想,她便又笑道:“说起趣事,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