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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天河落处长州路

九曲廊前青藤深碧,花蔓低垂,遮起一片细细碎碎的浓荫,卿尘倚在廊前竹榻上,手中握着一支玉簪,淡淡的光影底下,眉目静远。

素手如玉,白玉凝脂。

和润的白玉当中嵌入了缕缕薄金,刻作一朵雅致的兰花,枝叶修然,恰好遮挡了那断裂的痕迹,构思精巧,天衣无缝。

三个多月前,当她从几天的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时,夜天湛已远赴东海,唯有这一支玉簪,盛在同样雕刻兰花的木盒中,放于枕旁。

她轻轻抚摸玉簪上精美的镶嵌,触手处没有丝毫的破绽,那一道裂痕在细致的金箔之下修补得如此完整,牢牢连接着断裂的两端,巧妙的点缀让这支原本普通的簪子显得与众不同。

这么久了,她依旧虚弱得几乎无法离开床榻,但却每天都能听到他的消息。

五月末,琅州水军在萧石口近海击败倭军,摧毁敌军战船二十八艘,歼敌五千余人,收复横海。

首战告捷后,天朝水军略作休整,丁未夜子时,在当地几名老渔人的引领下,百艘战船精兵四万奇袭浪岗岛,直捣贼寇徐山老巢,生擒徐山。三日后,复以诱敌之策将另一支流寇势力引至近海,尽歼之。

湛王下令将徐山等三十余名通倭贼寇斩首示众,以敌血奉观海台,祭奠聂计等忠烈将士。

琅州民众对徐山等人恨之入骨,人人额手称庆。徐山虽死,民愤仍难平息,尸首最终被百姓千刀万剐,抛入大海喂鱼。

六月初,倭寇再袭鳌山卫。天朝水军迎面出击,重创倭寇,斩敌近万,军民士气大振。

湛王挥军乘胜追击,在陆上骑兵的配合下,六万精兵围困被倭寇侵占的沧南郡,双方血战两日之后,倭寇不敌,弃城而逃。

此后,天军在琅州九战九捷,痛歼入侵琅州之敌,并分路出击,连续夺回成山、乐清、临台等数处倭寇盘踞的郡城,倭寇被迫退回海上。

然而战事却并未到此结束,昊帝御旨再下,派遣漓王坐镇纪州,再次对东海增兵十万,粮草补给源源不断自汴水、连水运往琅州。

湛王兵力充足,全无后顾之忧,大军整装待发,预备反守为攻远征东海一域,彻底清除沿海倭患。

东海之滨,是浪涛万里、炮火纷飞的战场,没来得及与她说一句话,他请战出征,远离天都而去。

多少日子了,眼前仍是那天他沉痛的注视:“我答应你。”

这一次,她赌赢了。

筹码是她的命,是他的心。

他终于给了她那个珍贵的承诺,一诺定江山。

多年前凝翠亭中他低语相询,从那时起,就注定了这一生的情分。他给了所有她想要的,而她却给不了他分毫的回报。

原来以为是他欠了她的,现在才发现,她欠他的,其实永远都无法偿还。

爱了谁,欠了谁,或许来世再爱下去,来世要还给谁。数十年人世一游,你来我往,织就万丈红尘,悲欢离合。若有一日回去了,可是无悔无憾?

“写韵叩请娘娘万安。”一声柔和的问安将卿尘从思绪中惊醒,阳光下,花影间,写韵一身青衣布裙在席前盈盈福礼,抬头微笑,明眸秀丽。

“快起来。”卿尘有些吃力地撑起身子,写韵忙上前扶住,“娘娘今天好些了吗?”

卿尘扶着她的手坐起来:“有你每天来给我调养,是觉得一天比一天好,你这金针之术可是得了张老神医的真传了。”

写韵一边取出金针,一边笑了笑,道:“在牧原堂跟师父学了七八年了,若还不得其意,岂不丢师父的脸吗?往后还要请娘娘多指教才是。”

卿尘见她手底行针稳当,胸有成竹,点头称赞,再过几年,可真就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看着写韵,她仍不免想起另一个害死了她的孩子、也差一点儿断送她性命的女子。同是绮年玉貌,同是红颜翩翩,一人白骨已成灰,一人却于那生死一线妙手回春。

若说不悔当年的骄傲与自负,那是自欺欺人,然而此刻,心中终究还是归于一片宁和,她不由轻叹:“我真没想到,那日会是你救了我。”

细细金针的影子映在写韵清秀的杏眸中,光泽静稳,她道:“我的医术是娘娘一手成全的,本就应报答娘娘这份恩情。”

卿尘道:“人都是自己成全自己,这是你自己的福分。”

写韵抬头,卿尘和她相视而笑,淡金色的阳光下,花影婆娑,微风送暖,廊前传来侍女们的轻声细语和小公主的笑声。待写韵收了金针,碧瑶将小公主抱了过来,一边笑说:“娘娘,你看小公主又笑了,小公主这双眼睛笑起来和娘娘的眼睛一模一样,漂亮极了。”

元语虽然早产了些时候,却十分健康,此时刚刚睡醒,不哭不闹,乌溜溜一双漆黑的眸子四处乱看,待看到卿尘,开始在襁褓中动来动去,小手小脚不安分地伸展,像要往母亲这边来。

卿尘忙对碧瑶道:“让我抱抱她。”

碧瑶半蹲着将元语送到她怀里,卿尘手上无力,只是搂着元语,仍由碧瑶在旁扶着,一心温柔却满满地像要溢出心口。

这是她的孩子,她和夜天凌的骨肉,眼睛像她,那略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唇却像夜天凌。小小的身子里流着他和她的血,相融相守,神奇地成长为一个生命,再也分不开。

看着元语漂亮的小脸,她此时仍像在梦中,那些痛过的苦过的一切全都值得,从未有过的满足。

元语躺在母亲怀中,笑嘻嘻地摇晃小手,最后终于攥住了卿尘的手指,咯咯直乐。

写韵道:“这么爱笑的孩子,和皇上的脾气可不像,小公主让人看着是从里到外都像娘娘。”

卿尘逗着元语,心里竟有几分自豪的感觉。是的,她希望孩子像她,如她一般幸运,即便历尽风雨,却能得一心相守的爱人、可托生死的知己。她更希望孩子比她健康,能够平安长大,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去尽情追寻生命的精彩。

这是个爱笑的孩子,自己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希望从此以后这世界带给她的是快乐,希望她能享受这世界的美,也希望她同样带给这世界无尽的美丽。

她不禁面露微笑,忽见身旁侍女依次跪了下去,回头看时,夜天凌已到了身后,正看向她和元语。细碎光影洒落他眼底肩头,难掩一身尊贵峻肃,略带疲惫的神情中却尽是暖暖笑意。

“陛下。”写韵忙站起来。

夜天凌见她在,淡笑颔首,问道:“皇后可好些了?”

写韵回道:“陛下放心,娘娘只要别操心劳神,慢慢调养些时日身子就会恢复过来,只是毕竟亏损了气血,怕也得有个一年半载才行。”

夜天凌道:“每天都进宫来,也辛苦你了。”

写韵微笑道:“写韵不敢当,这是医者的本分。”

夜天凌站在廊前和写韵闲话了几句,卿尘将元语交给碧瑶,他反身看了元语一眼,抬手让碧瑶等带她退下,写韵便也跟着跪安了。

夜天凌在卿尘身边坐下,他已经几日没来中宫,这原是很少有的事,此时却只淡淡说了一句:“东海大捷。”

虽听着捷报,卿尘眉间却掠过丝怅然,这几个月夜天凌对元语虽恩宠有加,却始终并不太亲热,她略略沉默,终于问道:“四哥,你是不是不喜欢元语?”

夜天凌一怔:“怎么这么说?”

卿尘道:“你不那么喜欢她,我感觉得出来,因为她是女儿吗?”

夜天凌眉心微拧,侧首道:“女儿和儿子不都一样,女儿像你,我怎么会不喜欢?”

卿尘静静看住他的眼睛,他突然有些尴尬,扭头避开,过一会儿,才转回头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只是……看到这孩子,总会想起那天,我……”他好像有些不知道如何措辞,皱了眉,眼底竟出现一丝狼狈的神情,下意识地便将她紧紧揽在了怀中,“清儿,别再有那样一次了,我不敢想。”

卿尘心里酸酸软软的,竟说不出话来,一时欢喜,一时涩楚。他这样刀锋般的男人,一笑叱咤风云,一怒杀伐千里,天下都在他手中,此时此刻在她面前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摘下了坚硬的面具,不再掩饰他的软弱与恐惧。

那一天,他在榻前看她的眼神,她永远也忘不了。

那时她真真正正触摸到了死亡的气息,但他那样固执地守在她身边不放手,让这一缕即将消散的灵魂留恋尘世,久久不肯离去。

同死哪如同生,她还有太多事想和他一起去做。她熬过来了,即便再有千次百次,她还是会熬过来,只要他还在。

她伏在他的肩头,依偎着他的温暖,柔声道:“四哥,再不会了,十年,二十年,一百年,这一生我都陪着你。”

夜天凌轻轻抚过她的秀发,语声低沉:“我要生生世世。”

卿尘微笑道:“下一世那么远,谁又知道呢,若走丢了怎么办?”

夜天凌抬起她的脸庞,深深看着她,似是要看尽她的一切,他突然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吻,低声道:“生生世世,以此为凭。”

卿尘淡淡含笑,温柔吻上他的唇:“生生世世,以此为凭。”

峻如青峰傲然,神似秋水逍遥,廊下玉湖明波,照出俪影双双,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相携相伴,再无分离。</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