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湛闻言,神情间闪过一丝阴郁,终究没有拒绝。
穿过竹林,九曲回廊曲折,下临兰池,岸芷汀兰烟波三千,一片迷蒙浩渺。
风满楼,雨意渐浓。卿尘却同夜天湛淡淡说笑,不知不觉已绕这长长回廊沿湖走了数周。夜天湛几次问她累不累,她都笑着摇头,将话题岔开。夜天湛此时觉得她的脚步越来越慢,看她一眼,便站下道:“坐一会儿吧,我走累了。”
卿尘面上略有些倦色,见他看过来,微笑着点了点头,扶着雕栏坐下。夜天湛毕竟心中有事,一时看着烟波沉沉的湖面出神,突然听到卿尘问他:“王爷,如果我能说服皇上支持你清除凤家,你愿不愿答应我,绝不会做任何对他不利的事?”
夜天湛惊诧回头,几疑自己听错了话:“你说什么?”
卿尘道:“若我保证皇上也不会对你不利,你能否答应,终此一生,待他如兄、如君?”
夜天湛僵了片刻,霍然起身:“不可能!你给不了我这个保证,我也一样给不了你。”
如果以前还有这个可能性,但现在,一切的可能都已变成了不可能。
卿尘道:“如果我能呢?”
夜天湛盯着她,目光深黑一片:“事到如今,这岂是一句承诺便能解决的问题?你不妨问一问他,他做得到吗?”他重重一甩袍袖,叮的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从他袖中掉出,落在卿尘身旁。
一支淡色玉簪,简单的样子,润泽的光。卿尘愣了一愣,吃力地弯腰去捡,旁边迅速伸来一只手扶住了她。
苍白的玉,苍白的手,苍白的面容。
夜天湛将玉簪捡起来,突然察觉卿尘的手在他掌心微微颤抖,冰凉似雪,抬头见她脸上已毫无血色,身子摇摇欲坠。
“是那支玉簪吗?”她低声道。
“是。”夜天湛来不及掩饰尴尬,匆匆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卿尘勉强微笑:“原来你还留着这支簪子,其实那时候,我很想跟你道一声谢。这些年来,我知道你一直处处护着我,这……是最后一次……你……”
“卿尘!”夜天湛低喝了一声,卿尘慢慢道:“孩子……要出生了。”
夜天湛猛地低头,惊见卿尘襦裙上已是鲜红一片,那红迅速蔓延,不过片刻便浸透了轻薄丝绢落到细花雕纹的玉砖之上,缠蔓花枝染了血色,浓重刺目。卿尘却似无所觉:“我说过,他死,我随他……你死,我用我的命护着……你相信我……如果……如果我撑不过去……你们……”
周身不知来自何处的痛楚越来越重,越来越急,卿尘紧紧咬着牙关,想凝聚一点儿力量把话说完,却连呼吸都艰难起来,只死死看着夜天湛,目露哀求。
夜天湛面上一片雪白,额角青筋隐现,不知是他的手攥着卿尘,还是卿尘的手攥着他,那支玉簪不堪重力,咔地断成两截,碎面直刺掌心,剧痛钻心。
他忽然极快地低声说了一句:“我答应你。”俯身迅速将卿尘抱起来。
卿尘心头蓦然一松,身子便软软地坠落在他的臂弯中。
时入五月,清华台中兰花盛放,修枝翠叶葳蕤繁茂,雪色素颜,玉骨冰心,丛丛簇簇点缀于兰池御苑,美不胜收。
夜天凌今天来清华台,正遇上卿尘小睡未醒,便独自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兰香如缕,淡淡缈缈,萦绕琼阶玉栏,午后的清华台安静得似乎能感觉到兰芷飘浮的香气。夜天凌看着卿尘宁淡的睡颜,只觉身边再有多少繁杂之事也并不如何,可是想到她因有孕而欣喜的样子,御医私下说的话仍旧沉沉压在心头。
卿尘诊出身孕的当天,御医便如实禀告了他。卿尘上次因剧毒小产,使得身子亏损甚重,幸而近几年有良医良药悉心调治,才不至于缠绵病榻。但她素有心疾,怀孕生子都是极危险的事,几名御医谁也不敢保证安然无恙。眼见着数月过去,产期将近,她虽表面上一切安好,人已明显消瘦下来,明明时常精神不济,却总在他面前硬撑着,只要问,就是没事。他似乎觉得这个孩子是慢慢拿她的气血精神去养成的,那点将为人父的喜悦早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尽是担忧。更何况此时此刻,这个孩子是天子唯一的血脉,多少人等着看着,心思各异。
“陛下,”碧瑶进来轻声禀道,“湛王求见。”
夜天凌点点头,起身步出殿外。他走不多会儿,卿尘便也醒了,虽说醒了,却浑身懒懒的不愿起来,以手撑额靠在榻上,过了会儿,问碧瑶道:“是不是皇上刚才来过?”
碧瑶笑说:“皇上坐了好一会儿呢,娘娘睡得沉,都没有醒。方才湛王来了,皇上便去了前殿。”
卿尘点点头,虽是天天进宫,但湛王极少到清华台面圣,今天突然过来,或者是有什么急事也说不定。最近不知为什么,皇上与湛王似乎不像以前那样融洽,虽然夜天凌对此只字不提,但女人的心思最是敏感,岂会察觉不到他们两人间微妙的变化?形势在变,人也在变,在天家与权力这条路上,没有永远的对手,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卿尘心中微微轻叹,这时候外面不知为何传来些慌乱的声音,她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碧瑶出去看了看,过会儿回来道:“前殿一个侍女拿错了东西,惹得皇上发怒,没什么事。”
卿尘凤眸掠过垂帘,复又落回碧瑶身上,淡声道:“别拿这些搪塞我,到底怎么了?”
碧瑶见她静静看住自己等着回话,显然是不信皇上会为这点儿小事责罚侍女,犹豫片刻,最后还是道:“湛王……不知怎么和皇上吵起来了,皇上震怒,连晏奚都被赶了出来。”
天际云低,廊下风急。前殿之外,内侍宫女前前后后跪了一地,晏奚那乌漆笼纱帽下鬓角微乱,缕缕尽是薄汗,神情间难掩狼狈。
卿尘踏上殿阶,晏奚吃了一惊,忙道:“娘娘怎么来了?”
卿尘往大殿里看一眼,问道:“为了什么事?”
晏奚方要回话,忽听殿中铮然一声脆响遥遥传来,似是杯盏落地飞溅,紧接着一阵无声的死寂之后,脚步声起。
卿尘蓦然抬头,幽深的大殿中,只见湛王快步而出。
因有大半年未曾见面,乍然相遇,夜天湛一愣,卿尘心底亦涌起莫名滋味。
依然是长身玉立,依然是丰神秀彻,风雨浪涛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岁月的痕迹,举手投足间仿佛仍是当年楚堰江上那个翩翩公子。只是抬眸相对,千帆已过尽。
他像换了一个人。若说昔日是春风下明波风流的湖水,那么眼前的他便是秋雨过后的长空。
秋空风冷,如他此时看她的眼神。
风过面颊,吹起衣衫乱舞,夜天湛只停了一下,神情冷漠,转身举步。
“王爷,”卿尘在他经过身边的时候叫住他,略一思量,温声道,“许久未见了,不知王爷愿不愿陪我散散步?”
清华台,御苑兰若万丛,深处翠竹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