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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机关算尽太聪明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殿中片刻的静默之后,天帝抬手,孙仕轻轻躬身,众人跪安后依次退出宣室。

站在致远殿的台阶上,凤衍看着凌王修挺的背影在落日的金光中从容远去,向来宠辱不惊的眼中泛起几许深思。几十年朝堂风雨,他太了解天帝了,只是此后,是否也能像了解天帝一样把握凌王的心思?

“让湛王继续统领兵权,震慑西域?”简慢而阴柔的声音,在汐王府的静室中微微回荡,似乎并不着太多的力,却叫人听了心里像被塞进一把冰雪,许久之后仍有丝丝凉意,凝聚不散。

胡三娘慵然倚在近旁,红罗缠腰,长绢曳地,勾勒出曼妙的身段,深深美目如丝如媚,她悄声打量着。说话的人坐在汐王对面,一身灰衣洁净讲究,身形消瘦,言行之间毫无情绪牵动,似乎不论谈到什么事都是一副平波无澜的表情,与此相比,那只扶在案上的手倒反而更能表现主人心中真实的想法。

净白细润的手,保养得极好,此时修长的中指缓缓叩着桌案,食指却微微弯曲与拇指抵在一起,因用力而使原本柔和的骨节略微突起,这表示手的主人正在思考一个难题。

过了会儿,那灰衣人略一抬眸,一双狭长而妖媚的眼睛闪过,波澜涌动的明光几欲刺目,虽是稍纵即逝,却让那张原本平淡无奇的脸瞬间神姿迥异,生出诱人的蛊惑。胡三娘呆了片刻,一直替汐王揉着肩头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停,心底竟泛起一股凉意。若这双眼生在了女人身上,不知能颠倒多少男子,勾摄多少神魂,只是生在这样一个男子身上,总叫人觉得不安,是太妖异了,连她这见惯风月的人都有些受不住呢!

“殿下,”那人再开口说话,分明是谋士的身份,语气中丝毫没有对主上的恭敬,“你难不成是想和凌王争这一份兵权?”

夜天汐正看似漫不经心地把弄着一柄乌鞘短剑:“兵权是什么分量,庄先生难道不知道?”

庄散柳似乎冷笑了一声,笑无笑颜,连那丝略带讥诮的冷声都叫人听不太清:“我早就提醒过殿下,不要从凌王手中打兵权的主意,别说是你一个,就算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一个凌王。”

“哦?”夜天汐像是对庄散柳这副态度已见怪不怪,倒不十分在意,“此话未免言过其实了吧?”

庄散柳眼帘微垂,一刃妖冶的锋芒瞬间隐下:“夜天凌三个字,在天朝将士眼中是战无不胜的神,是他们崇拜追随的军魂。什么圣旨虎符,在凌王面前不过是一纸镶了金的空文、一块雕得好看点儿的石头罢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殿下难道至今对自己的对手还这么不了解?”

夜天汐皱眉:“难道就这么看着兵权旁落,无动于衷?”

庄散柳面无表情,一张脸静如死水,只无法隐抑的是眼中几分嘲弄:“殿下想怎么动?论军功,你不及凌王,手中唯有京畿卫尚可一用;论声望,你不及湛王,对门阀士族毫无影响力;便是单论出身,你还不及济王,定嫔娘娘在宫中三十年了,若不是去年册封殷皇后陛下加恩后宫,到如今也只是个才人。这兵权要夺,也轮不到殿下,除非凌王和湛王两败俱伤,否则殿下你没有任何机会做那个上位者。”

如此直白而不留情面的话,夜天汐霍然抬眸,目光如剑直刺过去。庄散柳仍旧面不改色,只是眼中那份妖异愈深,阴森迫人。

夜天汐握着短剑的手掌渐渐收紧,额前一道青筋微微一跳,但只短短刹那,他面色便恢复了平定,“既然如此,你岂不是找错了人?”

庄散柳冷眼看着夜天汐克制怒意,语气满不在乎:“我既找了殿下,便有我的理由。至少殿下你比济王聪明些,也比湛王手段够狠。暗中拉拢长门帮与碧血阁这种江湖帮派,借天舞醉坊的案子弹劾湛王;鼓动京畿卫和御林军发生冲突,对太子落井下石;勾结突厥,暗害凌王;这次又泄露军情,以至澈王丧命疆场。不显山不露水,这些事殿下做得天衣无缝,高明!但是想要对付凌王,我早就说过,上马征战,没人能胜他手中之剑;下马入朝,一样也没人能比他多占几分上风。殿下不妨记下我这句话,对凌王,除了用非常手段,别无他途。”

听庄散柳将一桩桩旧事清楚道来,夜天汐瞳孔深处缓缓收紧,一抹杀机隐现其中。

只是怒气越盛他脸上反而越带出几分笑容:“非常手段?比如说莲贵妃?”

“莲贵妃?”庄散柳阴沉的话语透着寒意,“莲贵妃最多只是让凌王的脚步略停一刻罢了,能不能挑起他与湛王相争尚属未知。别怪我没有提醒殿下,那个御医留着夜长梦多,以凌王的手段,早晚会察觉异样,凡事先下手为强!”

夜天汐虽恨极庄散柳说话的方式,却始终在那文质彬彬的面容之上不露分毫。眼前此人傲气凌人是不错,但他说的句句都是实话,难听且刺耳的实话跟着阴毒的主意,至少眼下凌王已折了一条臂膀,再加上丧母之痛……若能扳倒这样一个强敌,简直等于扫清了前进的道路。这个庄散柳显然对凌王有着切齿的痛恨,顾虑非常,也知之甚深。不仅是凌王,朝堂局势但凡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他都了如指掌,应变而动,每收奇效。吴州庄家,从未听说过还有这么号人物,他深思的眼神不由又落在庄散柳那张刻板无情的脸上,逡巡探察,却丝毫不得端倪。那是精细的人皮面具,惟妙惟肖,几可乱真,虽细看也不是看不出来,但面具这种东西本来也不过就是告诉你,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是谁,所以你也不必在这张脸上多费心思了。

庄散柳知道夜天汐在打量他,却似有恃无恐,并不放在心上,他瞥了一眼胡三娘,傲慢地问道:“殿下身后那个女人应该不是只会捏肩捶腿吧?”

胡三娘与他的目光一触,只觉得像是有只冰凉的手逼到近前,说不出的怪异,定了定心神,水蛇腰一扭,往汐王那边靠得更近些,媚声道:“庄先生,若不是三娘认出了冥魇那个死丫头在莲池宫,你哪里那么容易知道凌王母子的关系?”

庄散柳冷哼一声:“想从莲池宫查出的事石沉大海,莲贵妃人却已经死了,剩下一个活着的,你至今拿她没办法。连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女人都对付不了,殿下当初将你从京畿司的大牢里面弄出来,难道就存了这么点儿期许?”

胡三娘美目微瞪,待要发作,却被夜天汐一眼扫来,又生生忍住。庄散柳看在眼中,视若无睹:“长门帮虽然毁在了湛王手里,但碧血阁完好无损,我所说的非常手段,殿下想必已经清楚了吧?”

夜天汐眼底精光骤现:“你是说……”

“这世上最令人轻松的对手,是死人。”庄散柳丢下这句话,起身道,“殿下既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庄某便拭目以待。不过殿下千万别忘了,无论你用什么法子,不要动凌王身边那个女人,她是我的。”

夜天汐看着庄散柳扬长而去,待那个狂妄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他眼中凶光骤盛,猛然挥手。嗖的一声厉啸,他手中的短剑穿过精致的花窗直击中庭,在一株碗口粗的树上没柄而入,惊得几多飞鸟仓皇而起,一时间乱声叽喳。

胡三娘亦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忙柔声道:“这个庄散柳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殿下何必和他动气?”

夜天汐面色阴沉,狠狠道:“不管他是什么人,本王总有一天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胡三娘一双柔若无骨的手缠上他的脖子,吐气如兰:“殿下息怒,待到登临九五的那一日,什么人还不在殿下指掌之间?到时候殿下让他三更死,阎罗也不敢放他到五更。”

夜天汐怒气稍平,反手捏起她小巧的下巴,胡三娘闭目逢迎,主动送上香吻。

春光缠绵中,夜天汐却冷冷睁着眼睛,丝毫没有表露出沉醉于温柔的迷乱,目光阴鸷,清醒骇人。

兵权,叫他怎能甘心放弃!即便以非常手段铲除凌王,篡夺皇位,如今手握重兵的湛王始终都是最可怕的威胁。一旦他破釜沉舟兵逼天都,士族门阀又岂会袖手坐视?中枢大乱,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

然而他却始终没有想到,这个目中无人的庄散柳,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搅起这一潭浑水?难道仅仅是为了凌王身边那个女人吗?

风过,云动。

深远的宫门前,御林禁卫持戈而立,见到刚回天都的凌王后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一凛,整肃军容,同时行礼。

夜天凌眉梢微紧了一下,稍纵即逝,他只抬了抬手,并不急着入宫,反而在宫门前静立了片刻。现在已是御林军统领的方卓正巡视至此,快步过来,扶剑往前一拜:“见过殿下!”

四周安静,整个禁宫此时无人往来,白玉甬道宽阔地显出一种肃穆下的庄严,巍峨大殿,层叠起伏。

夜天凌垂眸往方卓看去,竟连一句“免礼”也没说,只是负手身后,凝视于他。

那目光中有种压力,方卓甚不得解,抬头看去,夜天凌眼波一动,环视周围:“御林军很好,没让本王失望。”

现在御林军虽已不再归凌王掌管,但当初那些在凌王手中的日子却让每个侍卫刻骨铭心,终生难忘。方卓道:“殿下的教诲,我们时刻铭记在心。”

夜天凌眼光忽而一锐,唇角微冷,举步往宫中走去,在他转身的时候方卓听到一句话:“那么也别忘了,御林侍卫一入禁宫,只拜天子!”

雪色的袍角微微掠起,仿佛一道犀利的闪电无声划过,方卓霍然惊觉,才知眼前有何不妥,低声道了句:“末将疏忽!”即刻退开。

便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响起,瞬间便接近宫门。已经走出数步的夜天凌闻声回头,他眼力极好,穿过幽深的门洞尚隔着段距离便已看见了马上来人,心中竟难以抑制地猛然震动,但只一瞬,却又恢复了平静。

朗目如星,身姿潇洒,是像极了十一啊!但敢在禁宫门前肆意纵马疾驰,除了飞扬不羁的十二皇子夜天漓却还能有谁?

黑骥如风,眨眼的工夫已到近前。十二甩镫下马,将马鞭一掷丢给了侍卫,大步向前走去,玄衣玄袍,一身犀利。

夜天凌立在原地未动,十二笔直走到夜天凌面前站住,盯着他问:“十一哥呢?”

夜天凌深黑的瞳孔紧紧一缩,十二再逼问道:“十一哥呢?”

夜天凌脸色有些苍白,过了片刻,他缓缓道:“三个月前的奏章中已经写得很清楚,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十二双拳紧握,喉间因激动而轻轻发抖,他在与夜天凌对视了许久之后,哑声再问:“好,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七哥?”

夜天凌目光平静地看向他,如极深的夜,隐藏着天幕下所有的情绪,或者,根本就不曾有过丝毫情绪:“不是。”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十二的意料,他愣在夜天凌的注视下,那目光像在人心上当头浇了一桶冷水,浇灭熊熊燃烧的火焰,他皱了眉:“那究竟是什么人害死了十一哥?”

夜天凌语调依旧平缓:“统达丧命乱军之中,始罗祭了我灭亡突厥的战旗,史仲侯已经以命抵命,邵休兵等人现在都入了刑部大牢。如果你一定要追究,可以怪我。”

十二眉间蹙痕越收越紧,原本攥着的拳头却松弛下来,稍后,他语中略含歉意:“四哥,抱歉,我不是来责怪你的。”

夜天凌淡淡道:“我知道。”他转身往致远殿的方向走去,十二自后面跟上:“你为何要替七哥开脱?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事和他脱不了关系!”

夜天凌缓步走着:“我并没有兴趣替别人开脱。”

十二道:“难道不是因为援军迟来,才害得你们被困雁凉?”

夜天凌道:“换作是我,在那种情况下也未必能早到一刻,七弟尽力了。”

十二恨声道:“既然殷家动了手,他如何能置身事外?”

夜天凌道:“一个殷家,有些时候并不是湛王府的全部。”

十二一向放浪率性的眼中透出薄冰般的寒意:“但我绝不会放过殷家。”

夜天凌迈上了大殿最高一层的玉阶,忽然停步。薄云散开,阳光逐渐耀目,他站在微风飒飒的高处,回身看向十二:“十二弟,不要让苏家卷进任何事。”

十二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四哥,自从十一哥和你形影不离那日起,苏家便已站在了你的背后,难道你不知道?父皇早就默许了这一点,难道你也不知道?”

夜天凌神情漠然,不曾因这话而有丝毫震动:“我知道,但我不需要。”说完之后,他转身长步离去,孤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渐行渐深的大殿中。

沿着两排飞龙腾云的楹柱走去,轻风缓动,层层悄然静垂的金帷偶尔翻露出繁复精致的绣纹。跨经一道道雕金嵌玉的高槛,致远殿中越来越安静,便显得那高擎在两侧缀珠九枝座上的长明灯逐渐明亮起来。

孙仕上前躬身行礼,夜天凌微微点头,迈入宣室,光洁的黑玉地面上照出修长的影子。

“儿臣,参见父皇。”

云龙金幄之前的广榻上,天帝闭目半靠:“凌儿,是你回来了?”

夜天凌道:“是,父皇。”

“回来了。”天帝似是喟叹一声,问道,“有没有去莲池宫见过你母妃?”

孙仕心中一惊,不禁就往凌王那边看去。地面上倒映着干净的身影,乌靴、白衣,再往上是一片模糊的神情,如隐在层层水雾的背后,看不清,探不透。

却听见夜天凌平定的声音:“回父皇,今日辰时三刻,儿臣护送母妃灵柩迁入东陵,申时礼部的奏报已上呈御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