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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青山何处埋忠骨

夜天凌待他们都说完,淡淡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史仲侯脸色惨白,沉默了短暂的时间,将红缨头盔缓缓取下,放至身前,俯首道:“末将,无话可说。”

夜天凌深潭般的眸中渐渐涌起噬人的寒意:“十三年来,除了当年可达纳城一战损兵三千,我玄甲军从未伤亡过百,此次折损近半,却因遭人出卖,而这个人,竟是你史仲侯。即便本王能饶你,你有何颜面面对战死的数千弟兄,又有何颜面面对身后曾同生共死的将士们?”

玄甲军将士们虽不喧哗,却人人眦目瞪视史仲侯,不少人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更有人手已握上腰间刀剑,恨不得立时便上前将史仲侯碎尸万段。

史仲侯面色却还算平静,他微微抬头,但仍垂目不敢看夜天凌的眼睛,道:“我做下此等事情,便早知有一天是这般下场,殿下多年来赏识提拔的恩情,我无以为报了,眼前唯有一死,以谢殿下!”

说话之间,他反手拔剑,便往颈中抹去。

谁知有道剑光比他还快,眼前寒芒暴起,当的清鸣声后,史仲侯的剑被击落在地。

飞沙漫漫,夜天凌玄袍飘扬,剑回腰间。

史仲侯脸上颜色落尽,惨然惊道:“殿下!”十多年间,他深知夜天凌的手段,待敌人尚且无情,何况是出卖玄甲军之人,若连自尽也不能,便是生不如死了。

夜天凌冷玉般的眸中无情无绪:“你没那个胆量自己背叛本王,不说出何人指使,便想轻轻松松一死了之吗?”

史仲侯闻言,嘴唇微微颤抖,心里似是极度挣扎,突然他往前重重地一叩首:“殿下!此人的母亲当年对我一家有救命之恩,我母亲的性命现在亦在他手中,我已然不忠不义,岂能再不孝连累老母?还请殿下容我一死!”说罢以头触地,额前顿见鲜血。

唐初与史仲侯平素交好,深知他对母亲极为孝顺,但又恨他如此糊涂,唉的一声,顿足长叹,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夜天凌亦知道史仲侯是个孝子,他负手身后,静静看了史仲侯片刻,问道:“那么你是宁死也不肯说了?”

史仲侯不说话,只接连叩首,七尺男儿死前无惧,此时却虎目含泪。

夜天凌道:“好,本王只问你一句话,你如实作答。那人的母亲,是否曾是含光宫的人?”

含光宫乃是皇后的寝宫,史仲侯浑身一震,抬起头来。夜天凌只看他神情便知所料不差,淡声道:“此事到此,生死两清。你死之后,我会设法保全你母亲性命,你去吧。”

史仲侯不想竟得到他如此承诺,心里悔恨交加,已非言语所能形容。他呆了一会儿,神色逐渐趋于坦然,站起身来斟了两盏酒,将其中一盏恭恭敬敬地放在夜天凌身前,端着另外一盏重新跪下,深深一拜:“史仲侯已无颜再求殿下饮我敬的酒,若来生有幸,愿为牛马,以报殿下大恩!”

他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叩头。夜天凌目光在他身上略停片刻,对卫长征抬眼示意,卫长征将酒端起奉上。夜天凌仰头一倾,反手将酒盏倒扣下来,酒尽,十年主从之情,亦就此灰飞烟灭。

玄甲军几员大将相互对视,唐初命人倒了两盏酒,上前对史仲侯道:“你我从军以来并肩杀敌,历经生死无数,我一直敬你是条好汉。想当年纵马西陲,笑取敌首今犹在目,但这一碗酒下去,你我兄弟之情一刀两断!”

史仲侯惨然一笑,接过酒来与他对举一碰,仰首饮尽。

随后南宫竞端酒道:“史兄,当年在南疆,我南宫竞这条命是你从死人堆里背回来的,大恩无以为报,这碗酒我敬你。今日在这漠北,诸多兄弟也因你丧命,酒过之后,我们恩断义绝。”

史仲侯默然不语,接酒喝尽,南宫竞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夏步锋性情粗豪,端着碗酒上前,恨恨道:“史仲侯,你的一身武艺我佩服得紧,但你做出这等卑鄙无耻的事,我就看不起你!从今往后,我没你这样的兄弟!”说罢将酒一饮,将碗一掷,呸地吐了口唾沫,扭头便走。

三人之后,玄甲军中史仲侯的旧部一一上前,多数人一言不发,与他饮酒一碗,就此作别。亦有心中愤恨难泄的将士,如夏步锋般出言羞辱,史仲侯木然承受。

不多会儿几坛酒尽,史仲侯独立在空茫的场中,仰首遥望。

苍天漠漠,四野苍苍,最后一丝光线亦没落在西山背后。风过如刀,刮得脸庞生疼,玄甲军猎猎大旗招展眼前,怒龙翻腾,仿佛可见当年逐敌沙场的豪迈,傲啸千军的激昂。

暮色逐渐将视线寸寸覆没,他伫立了片刻,弯腰将方才被夜天凌激飞的剑拾起,郑重拜倒在地:“史仲侯就此拜别殿下,请殿下日后多加小心!”

言罢,反手一掼,剑入心口,透背而出,一道血箭喷射三尺,染尽身后残雪,他身子一晃,仆倒在地。

夜天凌凝视了史仲侯的尸体许久,缓缓道:“以阵亡的名义入葬,人去事过,到此为止,若有敢肆意妄论者,军法处置。”

军中领命,数千将士举酒列阵,面对穆岭肃然祭拜。

酒洒长天,夜天凌负手回身,青山遥去,英魂何在,暮霭万里,风飞扬。

一连三日,夜天凌召随军医正黄文尚问话。

第一日,黄文尚答:“王妃说不必下官诊脉,湛王殿下不曾召下官诊脉。”

第二日,黄文尚答:“下官请脉,王妃说安好,不必。湛王殿下说,不需要。”

夜天凌不言语,冷眼扫过去,黄文尚汗透衣背。

第三日,黄文尚走到行营外便踌躇,料峭春寒,额前微汗。

卫长征看在眼里,颇替他为难,上前提点几句,黄文尚有些醒悟,入内求见。

夜天凌坐在案前未抬头,掷下一字:“说。”

黄文尚答:“王妃身子略有些倦,但精神不错,常用的药换了方子。这几日饭用得清淡,夜里睡得迟,早晨醒得亦迟些。湛王殿下气色尚好,想来无大恙。”

说完了站在案前,心里忐忑,夜天凌终于抬了抬头:“为何换方子?”

黄文尚张了张嘴,再踌躇,稍后回道:“王妃医术远在下官之上,下官着实不敢妄言,但看药效,应该是无碍的。”

夜天凌蹙了眉,一挥手,黄文尚如蒙大赦,走出行营擦了把汗,对卫长征道:“多谢卫统领!”

卫长征笑道:“何必客气,黄医正辛苦了。”

冥执在旁看着黄文尚,叹了口气,于他的处境心有戚戚焉,这几天他也很是头疼。

前日在王妃面前回:“殿下在行营一夜,灯燃至天亮,酒饮了数瓶。”王妃点头,轻紧了紧眉。

昨日在王妃面前回:“殿下在行营处理军务,召见了几人,未睡。”王妃倦靠在软椅上,半阖眼眸,眉心淡痕愈深。

方才在王妃面前回:“昨夜万俟朔风又带了只鸽子见殿下,两个人行营议事,到天亮。”

王妃清淡淡的眸子微抬,问了一句:“卫长征怎么回事儿,不知道劝吗?”

冥执极无奈,卫长征苦笑。

两人在行营前发愁,卫长征看着将化未化的雪,不由感慨:“若是十一殿下在,便没事了。”

清晨时分,突厥整军攻城,乘势而来,铩羽而归,损兵折将数千。

一日将尽,夜天凌安坐行营,玄甲军一兵不发,尽数待命,城外战事便似阳光下的轻雪,无关痛痒。

此时阵前一个校尉赶来对卫长征传了句口信,卫长征即刻入内在夜天凌身旁低声禀报。夜天凌听完,起身道:“传我军令,玄甲军所有将士都到穆岭集合待命。”

卫长征一怔,随口问了句:“穆岭?”

百丈原一役,单玄甲军一万人中便折损了四千八百七十三人。因当时战况惨烈,其后接连数日激战再逢大雪,雁凉城外尸骨如山,残肢断骸遍布荒野,早已分不清敌我。

无奈之下,夜天凌只得吩咐尽力收拾将士们的骸骨,所获遗骨在雁凉城郊的穆岭山坡合葬一处,立坟刻碑。

夜天凌听到卫长征这一问,肃容道:“不错,今日我要亲自祭奠阵亡将士的英魂。”

穆岭黄昏,西风烈,苍山如海,残阳似血。

荒原漠漠,一马平川。坦荡天际,风沙残雪呼啸而过,玄色蟠龙大旗在风中猎猎飘扬,数千玄甲军战士肃立于山坡,面对着眼前忠骨英魂,人人脸上都挂着肃穆与沉痛,平野空旷,只闻风声。

南宫竞等大将清一色面无表情,虽不明白夜天凌为何一反常态亲行祭奠,却人人都察觉今日将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夜天凌玄甲墨袍登上祭台,以酒祭天,倾洒入地。

千万男儿,天地为墓,硝烟漫天,血如涛,都作酒一杯。

祭台之下,众将士依次举酒,半洒半饮。酒劲剧烈,激起豪情悲怆,热血沸腾。西山下,飞沙蔽日,叱咤风云的铮铮男儿,眼前一片烟岚模糊。

夜天凌转身看着这些跟随他南征北战的玄甲战士,徐徐道:“圣武十四年,本王自军中挑选将士组建玄甲军,次年以一万精兵大败西突厥,一战成名,迄今已整整十三年。这十三年里,平南疆,定西陲,战漠北,玄甲军生死胜败,皆是一万兄弟,万人一心。”他顿了顿,深夜般的眸子缓缓扫视。虽隔着不近的距离,众人却不约而同地感觉被他的目光洞穿心腑,那幽邃精光,如冷雪,似寒星,透过漠原苍茫,直逼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