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眼底精光微微一盛:“愿闻其详。”
卿尘垂眸思量,她已经暗中琢磨这人很久,心中早存了不少疑问:“你在突厥国中虽身居高位,深受统达的重用,可一旦不必在统达面前做戏,你眼神中根本是另外一个人。你在营中所说的那些对策,包括令人代替我去阵前,看似处处帮着突厥,实际上模棱两可,你不过是在利用统达。”她看向不远处的那些士兵,“而且,你对手下的突厥士兵极为残忍,丝毫不将他们的性命放在眼中,唯有这几个人能得你另眼相看,你究竟是什么人,意欲何为?现在可以不必遮掩了。”
那人哈哈笑道:“王妃果然心思细密。你如今命悬我手,若能猜出我的身份,便算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否则,便只能听命于我。”
卿尘沉默不语,那人等了一会儿,见她始终迟疑,道:“看来你得遵从我的命令行事了。”
他刚刚迈步准备离去,卿尘唇间轻轻吐出一个名字:“万俟朔风。”
那人倏地转过身来,眼中利芒迸现:“你怎知道这个名字?”
卿尘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将他震动的神情看得分明,她优美的唇线挑起一道浅浅的月弧:“现在有资格了吗?”
万俟朔风回头将她审视,手指叩在刀柄上轻轻作响,忽然朗声笑道:“不想夜天凌竟有这么个聪明的王妃,你是如何想到的?”
卿尘微微一笑:“我们曾在横岭山脉相遇,若我没有猜错,你是落在了我们后面赶去绿谷埋葬石棺。归离剑法传自柔然一族,你的刀法与之相生相克,显然同出一宗。那日之后我便曾猜测过你的身份,你此时处处掩饰得天衣无缝,但方才望着突厥大军时却流露出极深的恨意。万俟是柔然的王姓,你应该是柔然王族的遗脉,我的说法可有道理?”
万俟朔风锐利的眼睛微眯,点头道:“你能想到这些,省了我不少口舌,那你自然也该想到我需要你做什么。”
卿尘眸光落于他的眼底,如清水一痕微浮:“我劝你不要拿我做赌注,他不是个喜欢受人胁迫的人。”
万俟朔风道:“喜不喜欢未必由得他选择。”
卿尘道:“你可以试试看,但定会后悔就此错过与他合作的唯一机会。”
万俟朔风道:“我与他尚谈不到合作,此话未免言之过早。”
卿尘道:“你想对突厥复仇,复兴柔然,就必然已经想过现在谁最有可能助你做到这些。”万俟朔风神情一动,卿尘看着他:“现在你没有这个力量,而他有。你可以选择与他为敌,或者为友。”
万俟朔风冷声笑道:“他是天朝的皇子,连自己的母妃都仇恨的人,凭什么心甘情愿助我柔然复国?”
卿尘轻叹了口气:“不会有儿子会真正仇视自己的母亲,他身上毕竟流着一半柔然的血脉,柔然永远是他的母族。”
万俟朔风道:“但凭这点儿血脉感情便相助柔然,这话无人会信,你劝我与他联手,又是作何打算?”
卿尘抬眸:“至少现在,我不会放过任何自救的机会。而将来,漠北大地归属天朝,必要有人统管,柔然对于我们是最好的选择。”她轻轻一笑,“你要用我来胁迫他,不也正是想借助他的力量吗?”
万俟朔风道:“漠北归属天朝,此话未免言之过早。”
卿尘只笑了笑,也不与他分辩:“以柔然族所余的力量,根本无力对抗突厥,你竟能隐藏身份,混取突厥右将军的高位,此等手段我十分佩服。你甘冒奇险,蛰伏于突厥军中,看来是想打统达的主意。统达此人子不类父,是个十足的草包,你左右他容易,但若想他登上突厥汗位统一漠北则难。即便你做到了,离柔然复国也遥遥无期,这其中即便不出任何意外,亦至少需要三代人的经营。但若我们肯助你,柔然一族重领漠北,不过指日可待,你不妨好好考虑。”
万俟朔风浓眉深蹙,似在思量卿尘的话,稍后道:“你说的话,并不代表夜天凌的想法。”
卿尘道:“如此大事,我即便代他给你绝对的承诺,你也不会轻易相信。我能说的唯有这些,他最终的决定取决于你。”
万俟朔风道:“与他合作,我亦要冒同样的风险。”
卿尘道:“险中方可求胜。”
悬崖前一阵急风扫过,扬起秀发拂面,卿尘一双凤眸淡淡地掠向鬓角,丝毫不曾放过万俟朔风脸上细微的表情。万俟朔风心机深沉,自不会即刻做出什么决定,当下不置可否,命人将卿尘押下山崖。
接近突厥驻军的山道中,一队突厥士兵迎面而来,见到万俟朔风后奔上前来:“将军,小王爷正派人寻你!”
万俟朔风面无表情,点头道:“前面带路。”
走不过多远,万俟朔风却越行越慢。卿尘忽然见他对身侧亲卫打了个眼色,那几人几乎同时一步上前,前面的突厥士兵尚未有所反应,便被一人一刀结果了性命。有人未立时气绝,捂着冒血的颈部瞪大眼睛,声音嘶哑地指着万俟朔风:“你……你……”
一刃刀光亮起,说话的人已变作一具尸体,一个年纪略大的柔然人对万俟朔风一躬身:“主上!”
眼前数人毙命,血染冻土,立刻散布出一股浓重的腥气,万俟朔风丝毫不为所动,却对卿尘笑道:“我万俟朔风向来喜欢冒险,今晚入夜,我陪王妃入雁凉城一游。”
二十余年,发怒也是有过,十一却从未见到夜天凌如此声色俱厉的模样。
整个雁凉城似乎在那一刹那陷入了令人战栗的死寂,躁动的战场中心弥漫出绝对的安静。夜天凌紧握成拳的手竟在微微颤抖,有猩红的血浸出铠甲,沿着他手背滴下,是用力过猛迸裂了臂上一道伤口,他却浑然不觉。
“四哥……”十一试探着叫了一声。
夜天凌闻如未闻,过了良久,他将目光转向了城外阵列的敌军,缓缓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何消息?”他声音中的沉冷似带着一种压迫力,逐渐散布开来,眸底幽深,如噬人的黑夜。
侍卫答道:“我们一得到消息,便奉卫统领之命护送几个幸存的弟兄回城禀报,并不知道现在的情形。”
“他们人呢?”
“卫统领他们设法潜入了突厥军中。”
夜天凌再不说话,方要挥手遣退侍卫,有个人自两个玄甲战士的搀扶下挣扎滚落在他身前,闷哼了一声后便再也动弹不得,半边身子鲜血淋漓,只是喉间发出嘶哑的声音,艰难喘息。
“什么人?”夜天凌俯身看时,饶是他定力非常,见到那人满脸血污和疤痕的狰狞模样也吃了一惊。
一名战士答道:“这乞丐先前带我们抄近路到了百丈原,帮了大忙。但他身受重伤,王妃吩咐我们趁敌军主力被吸引时设法离开,无论如何也要将他送至雁凉城。”
那乞丐躺在夜天凌脚边,一只眼睛死命睁着,叫人感觉有无数话想说却又苦不能言。他仿佛凝聚了全身的力量,弯曲食指吃力地点地,缓缓的三下,似在对夜天凌叩首行礼,夜天凌掠起披风在他身旁蹲下:“你是何人?”
那乞丐紧紧盯着夜天凌,他的一个僵硬的手势落在夜天凌眼中,夜天凌蓦地一愣,目光犀锐扫过他眼底,片刻沉思之后,忽而问道:“你是……迟戍?”
听到这话,那乞丐原本毫无生气的眼中骤然亮起一层微光,伴着粗重而急促的呼吸,他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这叫众人都甚为意外,身边正扶他的一个玄甲战士吃惊道:“叛投突厥的迟戍?”
“不得胡言!”夜天凌冷声喝止,“无论何人叛我,迟戍绝不会,他不可能投靠突厥!”
听到此话,迟戍身子颤抖,一颗浑浊的眼泪自他残废的眼中滑落,冲开污秽的泥血,洗出一道清白的痕迹。
夜天凌几乎无法相信眼前这奄奄一息之人便是自幼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大将,痛心问道:“究竟发生何事?是谁下此狠手,将你折磨成这样?”
迟戍的呼吸越来越急,却越来越弱,他胸前挨的一刀已然致命,此时便是大罗金仙也回天乏术。他说不出话,只看着夜天凌,手底拼着残存的力量,一点点在地上划出扭曲的字迹:“小……心……”
待写到第三个字,只写了一道歪曲的“一”,他忽然浑身一颤,手指无力地松弛下来,就此停在那里,大睁着眼睛,再也不动。
一只残目,饱含不甘与愤恨,定格在夜天凌面前。夜天凌慢慢伸手,将他难以瞑合的眼睛拂上,起身道:“将他厚葬。”
阴云压顶,不时丝丝坠下冷雨,眼见天气越发恶劣。
城外飞箭如雨,战车隆隆,突厥大军终于向雁凉城发起进攻。
风中弥漫着杀戮的气息,战场之上从来不见迟疑或悲悯,血的炙热与铁的冰冷,在交错的瞬间翻覆生死,渲染大地。
玄甲战士轮番死守,以一当百,如同一道铜墙铁壁几番重挫敌军。对方损兵折将,却并未因此放弃攻城,一时间战况极为惨烈。
卫长征与冥执冒死潜入突厥军中,终于探明卿尘与史仲侯都被囚禁在统达的大营。
因有重兵把守无法靠近,他们只得设法回到雁凉,再议对策。
夜天凌问清详情,立即吩咐:“传我军令,神机营所有人即刻撤下各处防守,休整待命。”
十一上前道:“四哥,让我去。”
夜天凌看他一眼,并不同意:“不行。”
十一道:“一旦不见了你人,突厥便会知道我们袭营救人,他们现在多方顾忌都是慑于你在,你若一走,雁凉谁人能够镇守?卿尘要救,雁凉也要守,最好是你能设法吸引大军的注意力,我带神机营救人。”
夜天凌略一沉思,眉心微锁,稍后道:“不管谁去,都要等到入夜方能行事。”
卿尘多在敌人手中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十一心中亦是忧急,但此时唯有耐心等待最有利的时机。城下突厥军队再次受挫,整兵暂时后退,十一道:“只怕他们攻城不下,以卿尘性命相要挟,到时候便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