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盛神情肃穆,扬声道:“侯爷此言差矣!我罗盛受君之恩食君俸禄,岂会当真从逆叛乱?我等不过是遵凌王殿下密令行事罢了。”
青州如此,封州想必难免。此时东蜀军由进可攻退可守顿时变作进退两难,廖商本欲据蜀中天险重新立足的方略再不可行。
夜天凌漠然道:“本王遣工匠军民抢修水渠保全青州、封州,从来没有打算送与侯爷谋逆作乱。”
壅江大水,沿江重镇原本绝无幸免,东蜀军众将士不少当地人氏,此时听得青、封两州居然无恙,多数暗中松了口气,败兵之事倒成了其次。
罗盛趁机道:“侯爷若体谅这些跟你的将士,便莫要执迷不悟。如今蜀中多少父母妻儿翘首盼归,你们何必去同逆贼虞夙一并送死?”
东蜀军阵后突然掀起骚动不安,廖商喝道:“何事惊慌?”
有士兵飞奔来报:“北面追兵临近,约有两万人许,请侯爷示下!”
这正是岳青云率军追至,前后夹击,东蜀军残部已入合围之势。一方初逢大败,兵疲马倦;一方乘胜追击,士气长足,优劣之势立判。
天边月上东山,波澜清冷。
夜天凌早已料到岳青云行军的速度,沉声喝问:“侯爷可知本王为何要在这飞仙渡拦你?”随着他的话音,身后火光高亮,那方山崖之上原来刻有几个大字。
蜀中安澜。
银钩铁画,每字如有丈余,刻于高耸的岩石之上,年岁过尽,风雨犹坚。
这岩壁石刻乃是开国之初安定蜀中后,蜀中民夫工匠自发所凿而成。既是昭显天朝盛世,亦希望自此蜀中安靖平定,永无乱日。
东蜀军中一阵寂静。山风强劲吹得火光招展涂满高岩陡壁,摇摆不定的明暗映入人人心底。
“这四个字侯爷应当熟悉。自古战者,胜败百姓皆苦。你既镇守川蜀天府之地,却为何不体恤蜀中军民,偏要枉自兴兵,倒行逆施?”
廖商冷笑:“冠冕堂皇之言,蜀中兴亡都在老夫掌间,你休想以三言两语乱我军心。”
夜天凌语锋微冷:“以一己之私,陷百姓于不安,陷将士于不忠,你若不降,便莫怪本王无情了。”
“休得胡言!”廖商含怒喝道,“老夫生平不识降字!”
“好!”夜天凌眼中精光骤盛,“本王佩服,便凭此言留你全尸无妨。”抬手处,长剑离鞘斜指天峰,“东蜀军众将士,廖商叛逆欲乱川蜀,本王念汝等无知被惑,不欲深究。此时弃械投明,既往不咎,若负隅顽抗,杀无赦!”
话音落时,万剑出鞘。
杀气,玄甲军浴血疆场的狂肆杀气弥漫于黑夜之中,慑人心魂。
东蜀军气势完全被压制,其中突然有人扬声道:“我等已然随军作乱,此时纵然归降,也难逃叛逆之罪!”
夜天凌剑锋侧处耀起一刃寒光:“你等能保得性命至此,足见皆是东蜀军中精锐,本王素来惜才,愿归顺我军中之人,本王以夜天凌三个字保其无恙。”
夜天凌三字,乃军中之信,兵中之义,凌王言出素来无悔。
廖商幡然醒悟,再拖延下去,己方军心必乱,不觉又中了凌王之计,挥剑喝道:“三军听令,与我杀出重围!”
话音甫落,身侧几名部将对视一眼,扬剑而出,竟齐齐发难将廖商挟持在手。廖商身旁的亲兵猝起反抗,却寡不敌众,数合之后便被斩杀拿下。
唐初传下军令,玄甲铁骑强弩戒备。东蜀军阵前生变,乱作一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廖商性情暴烈刚愎自用,众将中早有不满。罗盛得凌王授意,暗中设法笼络,致使廖商起兵难以齐心合力。壅水一战,廖商又一意孤行几乎葬尽东蜀军精锐,如何能再使众将为之卖命?
游刃有余,不战而屈人之兵,兵之上者。夜天凌居高临下看着眼前骚动,面如平湖,漠然冷肃。
“我等愿归顺殿下!”几名东蜀军将士率部属俯身请降。
身后军中数处响起呼声:“西岷侯已然被擒,都降了吧!”夜天凌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挑起,罗盛安插进东蜀军的这些人倒很懂得如何把握时机。
东蜀军残部经此大劫,皆不愿再为叛乱而战,此时主帅已然被俘,一旦有人呼吁,纷纷附和,去剑解甲就地跪降。
夜天凌持缰纵马,率玄甲铁骑缓缓行至阵前。
廖商横遭大将叛变,破口大骂众人无义,须发皆张怒到极处,直骂得几名军将神色尴尬。
夜天凌眉目冷然,眼中寒光微慑:“廖商,他们既愿归降,便已是本王部属,本王帐下将士岂容你辱骂,再不收声莫怪本王不念情面。”
廖商被兵将压持却依旧暴躁如雷,白眉扬起,大声骂道:“老夫兵定西陲之时,你这竖子小儿还不知身在何处,如今竟敢如此同老夫说话!满腹阴谋诡计,有本事真枪实剑一见高低!”
“北王阴,西王烈,果然名不虚传。事到如今还是这副口吻,便是不败在我手中早晚亦斗不过虞夙。”夜天凌俯视他道,“你可叛我天朝,如何怨他人叛你?”
廖商双目圆瞪,突然哈哈大笑:“天朝夜氏一族又是什么好东西,你叛我我叛你,你们这些皇子哪个不是包藏野心!”
夜天凌不怒反笑,目如惊电掠往廖商眼中,慑得他猛然住声。他在马上低身于廖商耳边,淡淡道:“那你就更不妨留着性命,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谋事。”
语中孤绝,气度狂傲,廖商蓦地愣在当场。夜天凌挥手道:“押下去。”眸间冷冷一瞥,“本王耐心有限,你若再敢妄言一句,马粪灰土总够你吃!”
凌王言出必行,此乃人尽皆知。倘若在人手中受辱还不如战死,廖商想到此节倒收了斥骂,立刻被人押走。
夜天凌看了看东蜀军,淡声道:“东蜀军仍是蜀中重兵保障,自此时起既入本王麾下,本王一视同仁。罗盛,协助众将即刻清点人数,救治伤员,分发补给,整顿休息,天明时前来复命。”话声淡淡却透着凛然霸气,传遍三军。
东蜀军将士早折服于凌王手段之下,此时稍整队列,数万人单膝跪俯行军礼,齐声道:“东蜀军愿追随殿下,将功折罪!”
夜天凌傲然回马,遥望天际,风飞大氅,峰峦尽处薄云飞扬,天,便要亮了。
圣武二十六年冬,长风,晴冷。
青州西岷侯府,两名便衣侍卫携西岷侯廖商的密信手令,护着北晏侯来使秘密出城,行至江边临岸雇了舟楫,顺水东上。
壅水悠悠,过尽千帆。
长楫入水轻点,不急不慢。船上舟子年纪不过二十左右,身量挺瘦,形容朴实,招呼客官进了舱中避风,自在船头掌楫。
客船杂在往来行舟间,远远看去似是大江之上一片落叶,行了几程,悄无声息不见了踪影。
河道愈窄,渐渐入了密林山岵。
一个侍卫自舱内出来,咦了一声,回身对舟子喝道:“这是何处?为何离了主江?”
“这是一段近路,大爷没走过?”那舟子漫不经心地往他身后瞥了一眼,随意道,“此程尽处,便是丰都鬼城。”
前途曲幽,杳无人迹兽踪,寂静得叫人心底悚然。那侍卫隐约觉得不妙,突然看到舟子眼中闪过与身份极其不符的精光,惊觉后方要发作,猛地脚下船身晃动,身体失衡的片刻,眼前微花,一杆竹楫已迎面袭来。
侍卫骇然抽刀,那长竹如附鬼魅,挟着劲风锐利,千重虚影中一点淡光疾驰,破入他匆忙抵挡的刀势中,不偏不倚穿喉而入,骤然带起一蓬细微的血花。
手中之刀似是戛然而止,凝空僵住。他双目圆瞪,不能置信地低头看着身前,喉间咯咯两声哑嘶,伏地倒毙。
另外一个侍卫察觉有异,匆忙持刀扑出舱外。
身形未稳,背后杀机袭来,猝不及防时颈间轻电般带过一丝冰凉,回头处,见那北晏侯密使手中寒光闪过,白练耀目,锋芒之上的那抹鲜血,变成了他看到的最后景象。
举手之间,一切悄无声息。小船依旧沿水行驶,平稳悠然。
那北晏侯密使顺势一带,身前侍卫倒入舱内,反手亦将另一具尸体拽入。抬手在面上抹了抹,露出本来面目,身上长袍抖落,底下是件粗布衣服,杀人的剑早不知隐往何处。
他自一个侍卫身上搜出什么东西,躬身出了船舱,捞起搭在近旁的竹竿笑道:“卫统领好枪法。”
卫长征亦笑道:“冥执兄的快剑,叫人看得手痒。”边说边伸手在船篷之上摆弄几下,乌篷客船化作渔船,再看不出先前痕迹。
冥执道:“若不是殿下有令军中不准私斗,倒真要讨教几招。”
卫长征无奈地耸肩,两人相视一笑,长风顺水,转过几道河湾,施施然往江水郡城中去了。
三日后,虞夙接到入蜀密使飞鸽传书,报说已与西岷侯达成协定,一切依计而行。
白纸黑字加盖朱红信印,确凿无疑。
与此同时,蜀中壅水双渠穿山越岭大功告成,命名“安澜渠”。
十一月壬辰,西岷侯廖商以“正君位”之名自青州起兵举事,与虞夙两相呼应,兵分水陆沿渊江而上,欲取壅江水道南攻天都。
当日,虞夙叛军出临安关迎击湛王大军,一反避退之势,行动狠辣,北疆战况立时吃紧。
虞夙长子虞呈率西路叛军猛攻幽州,幽州地势平原坦荡,不易死守。十一皇子率幽州将士化守为攻,与叛军多次激战,将虞呈叛军生生阻于城外二十里。双方日有交战,战事不定,频频多变。
各处消息传至天都,举朝皆惊。
两路平叛大军被北晏侯攻势缠住,无暇兼顾蜀中,不过数日,青州、封州、岳州、衡州等几处重镇已完全落入西岷侯手中。
朝臣各执己见,太极殿朝议,竟有大臣上书天帝言议和之策。
天帝震怒,连贬中书郎奉恒、按察使成纶、都指挥同知唐匡等几名重臣,即刻降旨革西岷侯廖商世袭爵位,撤西侯国,发讨逆檄文,却未动一兵一卒。
廖商兵取扼于雍、渊两江咽喉处的江水郡城,江水郡督使岳青云拒绝归顺,率将士两万迎击叛军于丰岭,寡不敌众,且战且退。
西路叛军声势夺人,兵锋大盛。
烽烟四起,西北皆乱,中原数十年安定分崩离析。
军报战情频频飞奏入城,时日渐寒,江水郡似是极为冷清,城中军禁,坊肆街道空无一人,倒真显出几分冬季的萧索来。
卿尘同斯惟云遥立在壅水高处,风冷刺骨,长浪击岸。
斯惟云虽是身着裘袍,却仍不住咳嗽,卿尘极为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惟云,你这病是思虑忧劳过甚,兼之外感风邪,着实不宜在此吹风。”
斯惟云原本便清瘦的脸上此时更添苍白,强忍下胸中不适,道:“不在这一时,事关重大,岂能让王妃一人在此承担。”
卿尘叹了口气,常听人道呕心沥血,这一坝双渠工程之大时日之短,令斯惟云耗尽心神,如何能不伤身?安澜渠一成,他便是一场大病,今日非常之时,他硬是挣扎起身与她一起前来江上,否则要她自己掌控这长堤陡门助夜天凌行兵,说是无碍,心中倒也真有几分忐忑。
千古江水,在人的超卓智慧下蓄水成湖,改流入川。眼前战事成败在即,自此蜀地水旱从人,斯惟云所做之事,不敢说后无来者,但确实前无古人。
卿尘知道斯惟云刚正严谨,是个非常执拗的人,劝而不得,只好道:“待此间之事落定,不管这渠坝还有什么未曾完结之处,你必须歇息些时日,按昨日我说的方子先服用着,好好调养。”
斯惟云心里泛起一股暖意,偏偏亦杂着酸楚,低头微微咳嗽,再开口时声音已平寂无澜:“惟云遵命。”
卿尘无奈摇了摇头,斯惟云似乎永远不会如杜君述或是陆迁一样在她面前谈笑自如,不过这正是杜君述之所以为杜君述,斯惟云之所以为斯惟云。
每个人都会用不同的方式生存于世间,这便也是人生精彩之处。
沿着这山河远远望去,斯惟云心中似乎畅快了许多。
目所能及之处,壅水大坝截江而立,十二道陡门交错分布扼于各处,分水湖蓄水拦洪,安澜渠穿山过水,蜿蜒长流。
自然山川之力人所难及,却又处处可为人所用,造福苍生。人生于自然,长于自然,用于自然,眼前一切看来都如此和谐平静,却又暗藏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