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尘微微一愣:“我不是在这里吗?”
“嗯。”夜天凌应道,回神凝视眼前人,眼底已恢复了那清淡深锐。两人携手在一处岩石上坐下,卿尘侧头看了看夜天凌:“你有心事。”
山间明净的阳光透过薄雾,映着夜天凌棱角分明的侧脸,举目处险峰深谷,他的目光便凌驾于那云峰之上,遥遥地看了出去。
卿尘微一晃神,只觉此时的他浑身透着一股孤寂,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却听到夜天凌声音别于往日的淡漠:“真的愿意跟着我吗?”说话的时候他依然看着远方,像是在自言自语。
卿尘没说什么,只轻轻将手覆在他的手上。夜天凌反手将她握住:“莫先生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卿尘问道:“说什么?”
夜天凌眸底静寂,但在看向卿尘时却有一抹苦涩流过:“莫先生是我朝奇门相术的第一人,多年之前还在钦天监时,曾为我占过一卦。”
卿尘道:“是什么卦?”
夜天凌淡淡道:“孤星蔽日。”
“天乾六十四卦中,孤星蔽日?”
“是。”夜天凌答道。
“莫先生怎解?”
夜天凌眼睛微眯,极冷一笑:“其芒盛,天合无双,亲者去,近者离,虽日月而蔽之,孤绝独以终。”
卿尘眼中一动,眉目淡远:“我不信卦。”
夜天凌唇角微抿,带着抹孤傲:“我亦不信。但是那日皇祖母在延熙宫中指婚的时候,这忘了许久的卦语却在那一瞬掠入我脑中,还有唐忻,她是死在我的箭下。戎马半生,我冒过不少险,但却偏偏不敢冒这个险,拿你赌这一卦。所以那时我几乎什么都没想,便回绝了皇祖母。第二次求皇祖母赐婚前,我特地去找过莫先生,莫先生却道天数无常,要我顺心而为。我思量了许久,斟酌了许久,却是放不下,所以终还是去求了皇祖母,谁知这竟险些害了你。你拒婚,出宫,去见七弟,我几乎便要控制不住自己,心底深处偏又有一丝难言的滋味,觉得或者这才是对的。待明白了你那么做的原因,我却更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卿尘,你究竟从何而来?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身边?”
夜天凌静静地说着,卿尘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多话,第一次,他那样坦白地将自己展现在她面前,清澈得如同一道山流,却又偏偏带着丝深忍的惆怅,叫人痛至心口。
“莫先生奇术独步天下,却看不透我的命。四哥,我在这里,或者是因我不在其中。”卿尘在微笑中轻叹,“这或许就是我的命数,我孑然一身,我只有你,我也不想管其他,你若认定了我,便是孤星该散了。”
生生世世,轮回皆缘法。既来了,便是该来了。
夜天凌听着她的话,转头凝视她许久,她眉目间镌刻着坚定与勇气,令他心中微微震撼,他突然扬眉长笑一声:“这惧怕的滋味,我竟也会惑在其中。卿尘,世上有你,得之我幸。”
卿尘淡定道:“与君同在,此生无悔。”
夜天凌眼中有一抹极灿亮的光彩,将她拢住,两人轻轻握了双手,一笑中,心相印。
练功房里一片剑声清啸,隔着门都能感到那种逼人凌厉,晏奚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唤了声:“殿下。”
“出去!”夜天凌冷冷的声音传来,骇得人一个哆嗦。晏奚忙道:“十一殿下来了。”
十一对晏奚挥挥手,叫他暂且退下。青石地上丢着件外衣,夜天凌只着了墨色劲装,手持长剑,见他进来,道:“来得正好。”将剑斜横,正是“归离十八式”的起手式。
十一眉梢一挑,招未动,那剑上已满是杀气,可不好对付,道:“四哥指教!”反手将一杆银枪挑起,足下不丁不八,整个人顿时肃然,挺劲如松,抵着那逼人剑气。
夜天凌眼中精光微闪,手间骤然爆起一团耀目的寒光,就在此时十一银枪出手。
剑如白虹,枪似银龙,铮然清鸣伴着叮当数声,两道人影似是隐入了剑雨枪影之中,尽是以快打快的招数。
剑风凌厉,砭人肌肤,似将这浓浓春日逼得无处遁形,几乎换作了肃杀寒冬,十一一杆银枪使得出神入化也颇感吃不消。两人平日常在一起练武,熟知对手,见招拆招直战了四百余回合,但听一声刺耳的交撞声,十一手中银枪竟被脱手震飞。他哈哈一声长笑,人站也站不稳地仰面躺倒,酣畅淋漓地道:“四哥,痛快!”
夜天凌身子晃了晃,以剑拄地,单膝跪倒,虎口处鲜血长流:“枪法有长进。”说罢终于一松手,像他一样躺在了青石地上。
一时间屋中只有两人的喘息声,汗水贴着凉地慢慢浸下来,歇了半晌,十一道:“四哥,卿尘有话让我带给你。”
夜天凌黑瞳微微一缩,便听十一道:“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他嘴角隐隐浮起一丝苦笑。
十一见他不语,扭头道:“四哥,我们误会卿尘了。”
“我知道。”夜天凌淡淡道。
“你知道?”十一诧异,忍不住撑起身子问,“你知道是误会?”
夜天凌静静仰面看着高高在上的栋梁,目中幽深:“那天在四面楼看到她和七弟在一起,我是气糊涂了。其实自她回凤府的第二日,那里便有父皇的人在,如果我没有猜错,她这个修仪现在一举一动都在父皇眼里,若在此事上有什么差池,父皇必定不会轻饶她。而且父皇是要借她来看我们,她在武台殿说的做的都是故意的。”
十一松了口气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还以为你刚才气她说那样的话呢。”
“那一刻确实有些气,”夜天凌落在身侧的手掌紧握成拳,“但却更恨自己护不了她周全,反要她为我受委屈。”
“她有那一句话,你该知道她的心。”十一道。
夜天凌闭上了眼睛,想起卿尘的话:“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低声默念,心底渐渐一片安然。
绝谷峭壁,悬崖上一丛雪色山花似是撷取了山川灵气,临渊怒放,招展多姿。
卿尘随地坐在崖边,注视着那高山峻谷,衣袂迎风,前方依稀传来激流的水声。雨水裂开冬日干枯的峡谷奔腾而过,穿越万山丛林,翠绿迤逦覆着苍山。夜天凌曾经带她来过这个山谷,她记得此处一草一木,如今却年年春相似,空余人独立。
莫道不,相思深处已成痴。四野空寂,如同此时一颗心,怅怅然,空落落。
只有在这儿,她才能肆无忌惮地想他。曾提缰立马开怀畅笑,曾衣袂临渊傲视天地,曾指点江山意气飞扬,如此清晰,清晰得触手可及,如同一湾清冽深潭,一纹一波漓漓荡漾,不休亦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