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冷料峭,竟仍是透骨的冰寒,卿尘静静回身离开了莲池宫,一路低头,思量着天帝同孙仕的对话。
延熙宫中常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沉香气,叫人心神安宁,饶是重重心事也淡下几分。太后正同碧瑶说话,见了卿尘回来,问道:“你这丫头哪里疯去了,半天都不见人影?”
卿尘微笑着道:“太后娘娘找我吗?”
碧瑶道:“郡主也真是,偏偏这时候不在,四殿下来了半日,前脚刚走。”
卿尘一笑:“既有四殿下陪您说话,正好我就得空偷闲嘛。”
太后招手令卿尘来身边,挽起手细细看她,慈目中透着欣慰:“你可知凌儿今天为何而来?”
卿尘原本便纷杂的心情缓缓沉下去,低声道:“还请娘娘示下。”
“害羞呢?”太后见她低垂着眸子,笑说,“凌儿这冷脾气,如今可算是转弯了,终于有个人能降住他,方才竟是来求我指婚的。卿尘,我问你,你可愿意?”
细微的一点喜悦,自卿尘心底冲出尘埃噗地绽放开来,然而瞬间落入了无尽深渊,犹如黑夜一抹烟花,短暂而灿烂。
这一日,曾看着他清隽的双眸想象过,曾在他温暖的怀中憧憬过,曾在夜深人静时心间泛起幽柔的涟漪,曾在晨光潋滟中望见彼此深切的期盼,就在眼前了,就在指尖了,就在唇边了。
卿尘慢慢站起来,微垂的羽睫遮住了眸光,她离开锦榻,跪在了太后面前,一字一句地回道:“太后娘娘,卿尘……不愿。”
屋中一滞,太后同碧瑶都面色诧异地看着神情冷淡的她。碧瑶同她情意深厚,多少也知她心事,急道:“郡主,你这是……”
卿尘叩了个头,道:“卿尘仗着太后娘娘疼爱,斗胆请娘娘收回成命……”话未说完,心中已酸楚难耐,晶莹剔透的泪水串串点点,早抑不住滚落满襟,竟再也说不下去。
太后看着卿尘眉宇间的忧伤,放下手中的茶盏,挥手遣退碧瑶:“你先起来。”
卿尘轻轻叩了个头,默然起身。太后道:“凌儿从小在延熙宫长大,他那个脾气我知道,整日里待人冷冷淡淡,心性又傲,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这么多年也没人让他看得上眼,但今天他来求我指婚,我却看得出他是真心真意的。卿尘,你跟了我这些时日,女儿家的心事我多少也看得明白,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为何却不愿意?”
卿尘脸上泪痕未干,神情却不再有异样,低头淡淡道:“卿尘和四殿下,无缘。”
太后道:“为何这么说?”
卿尘道:“娘娘刚才也说了,四殿下的性子并不好相处,多少时候他都冷脸对人,叫人难以亲近。何况,鸾飞刚刚出事不久,卿尘只想一心一意侍奉皇上,没有,也不敢有别的心思。”
太后半合着眼思量良久,再睁开眼睛,其中多了几分了然的惋惜,轻叹道:“这生在天家,想要得个知心人难如登天。原以为你二人会是一场好姻缘,可你既然不愿,不管是为什么,我也不能强求。这件事再不提了,只有我知道便罢。”
泪已积满了心底,然也冷到了平静,卿尘眼底覆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坚毅,低声道:“谢娘娘恩典。”
太后摇头:“这真的是缘分不到啊!”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五十七,第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六日。
“帝微恙,召九卿议储,众推湛王。太学院三千学士联名上书,具湛王贤。帝愈,不复议。”
翠瓦金檐,早春的晴朗在重阁飞宇上染了琉璃色彩,阳光下渐渐透出些清晰。远望梨花正盛,冽风中几树繁花落蕊芬芳,雪压春庭,衬着朱红宫墙莹莹铺了开来,暗香浮动。
卿尘一身月白贡绢轻衫,独自静立在树下。几缕春风轻摇,花雨纷飞,她伸手接住了一瓣,修长指间落着一抹莹白,细微的蕊丝轻轻颤了颤,不胜娇柔,恍惚间只以为轻雪未融,寒色仍在。
她抬头轻舒了口气,握紧了手指,细眉微锁,似是遇上了什么难解之事。
春来乍暖,仍是凉意十足,天帝前些日子偶染风寒,朝中立时便将立储之事提了出来。
或是迫于形势,天帝召众臣公卿推议储君。今日朝上,除几位首辅相臣外,三省六部九司竟有半数以上推举了湛王。更有甚者,三千太学士联名保荐,上《贤王书》请立湛王为储君,一时间内外同声,势不可遏。
太后自宣圣宫休养慈驾方回,卿尘奉旨前去陪伴,近几日并未在致远殿,但也知早朝上夜天凌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们都不约而同上了请立湛王的折子。就连褚元敬都不知为何,推举溟王的折子早便拟好了,却被夜天凌昨日深夜一道急令改了内容,这里面透着的奇怪,无由地叫人不安。
夜天凌落的是一着绝棋。若如前议,令湛王同溟王成掎角之势鼎立,隔岸观火,网宽线长,兵行稳妥。如今他忽然反手,一力将湛王推上巅峰,峰凌绝顶光芒万丈,云端之下却是万丈深渊。
欲抑先扬、欲擒故纵,这法子是她出的,却怎也没想到竟用到了湛王身上,心里若说没有歉疚,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剑走偏锋,一招既出断绝湛王前路,却令溟王安然隐在暗处伺机而动,卿尘第一次觉得猜不透夜天凌究竟在想什么。奇险快狠,深稳诡绝,便如传说中他行军布阵,他人无论身在局中还是置身局外,都是莫测其意。
宫中不期而遇,她默默陪夜天湛走了半日,几度隐忍心中挣扎,话到嘴边生生咽住。若设法点醒他的险境,便是将夜天凌置于危处。面上看起来雍容祥和的大正宫,暗波之中动辄生死,刀尖剑锋上,她既选了他,便死也要护着他跟着他帮着他,绝不能有半分犹疑动摇。
揉碎一抹清香,指尖抵在掌心隐隐生痛,春日晴空恍如夜天湛风神俊朗的笑,映在眼中,印入心底,此时想来竟是深刻如斯。
救命之恩、收留之情、扶助之意,他时时都在身边,而自己终究放开了手。
又或者,从未将手伸出。
她缓缓转过身,落蕊掠过肩头,任其飘零,无心去看。
卿尘方要举步,但见华伞迤逦彩裳云动,迎面正遇上殷皇后凤驾。她往旁轻轻一避,叠起些许心事,敛襟施礼下去:“见过皇后娘娘。”
殷皇后优雅站定,春光下五凤朝阳宫装华美夺目:“免了吧。”卿尘谨慎抬头,却意外见那精致妆容漾出亲和的笑意,不免微觉奇怪。
殷皇后凝眸细细打量卿尘,梨花树下柔雪浅舞,她便轻盈立着,款款淡淡,明明艳艳,翩然流曳的轻罗宫装温婉娇柔,眉目出尘却暗敛冰雪之姿,一笼清光傲洁,一抹秋水入神,让人挪不开眼,也难怪夜天湛钟情于她,点头道:“越发出挑得清丽了,别说皇上舍不得,本宫看着也喜欢。”
卿尘听她这话,心中突地一跳,但如今已养成了习惯,面如止水,静静回道:“皇上同娘娘厚爱,卿尘惶恐。”殷皇后面前,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露半分心性,亦是十二万分的警醒,绝不肯再有一丝疏漏。
殷皇后看了看她空着的一截皓腕处,竟笑道:“湛儿既把那串冰蓝晶给了你,你便戴上无妨,空置着也辜负了那宝物。”
听她话中有意,卿尘暗锁轻眉,低声道:“卿尘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