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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火海风波平地起

卿尘胸间顿时泛起一股暖流,带着莫名的温热冲撞心房,水流漂浮的感觉令人如坠云端。此时追兵的马蹄声沿岸继续向下游奔去,凌也及时带着她潜到对岸。两人蓦地自水中浮出,卿尘周身乏力,扶在凌的肩头大口喘息,心中几有再世为人的感觉。片刻后她缓过气来,抬眸看去,他亦恰好低头看来,那一双清冷的双眸出其不意印入心底,此身不再似梦,日月光阴因此一人,渐渐变得如此真实。

“四哥……”她不由轻轻唤了一声。

凌深深看她一眼,目中似有一丝波动,低声道:“此处不宜久留,走吧。”

此时天边已隐约透出微弱的青光,若待天亮之后,他们要掩藏形迹便将越发不易。

两人上岸歇息片刻,拣了偏僻的小路进入山中。一路上卿尘不断思索,那些断续的记忆逐渐拼凑起来,较之先前更加清晰。在她的指点下,两人进入一片桃林,沿溪而上,寻到一处尚算隐秘的山洞暂时容身。

清晨时分寒意最甚,山间冷风阵阵,吹得草木窸窣,重影晃动。卿尘摸索到洞中,记得这里应该存有火石之类的东西,真正的“凤卿尘”以前经常会来此处,而四周也有曾经打扫过的痕迹。这时她的感觉已不像前几日那般混乱,很快便能熟悉周围的环境,果然片刻后,便在石壁中找到了一个油布包,里面有火石刀具,还有些常用的药品。凌在她之前便已进入,四处察看过后确定没有危险,此时转身回来,见她因洞中寒气身子微微发抖,便脱下自己外袍递给她道:“若是生火取暖怕会引来追兵,暂且忍耐一下。”

卿尘对他感激地一笑,低头时却感觉他衣服上沾有血迹,道:“是不是伤口裂开了?我帮你看看。”

夜光下他脸色略有些苍白,并未出言反对。卿尘找出火石和伤药,跪在地上撕下衣襟,重新替他处理伤口。凌手中燃着一点微弱火光,朦胧的光线下两人呼吸相近,她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心跳,一声一声沉稳坚定。随着这轻微的声音,她原本些许慌乱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这一刻安静的所在,生死相隔甚远,无论他和她是谁,前路凶险如何,此时可以相互依靠,那所有事情似乎也都没有什么大不了。

“你怎会知道有这么个地方?”突然间,他开口问了一句。

卿尘手底停了一下,没有抬头,低声道:“这里……不远处,桃林之外是我师父的墓冢。”

他似乎低了下头,道:“你师父?”

“嗯。”卿尘此时方才抬眸,无奈一笑,“但我不清楚他的来历,只知道称他师父。他……懂得很多东西,但好像从来不笑。”她侧首回忆了片刻,透过光影依稀的洞口向外看去,突然轻轻道:“我想他是个伤心人。”

凌在火光下凝视她瞬间,淡淡嗯了一声,便也没再多问,随手熄灭火种,四周一下子没入黑暗。卿尘收了药瓶准备起身,突然身子一晃,复又跌坐在地。凌察觉她的异样,伸手一扶,道:“怎么了?”

卿尘向后靠在岩壁上,只觉心跳得异常厉害,呼吸窒闷,极是难受。她抬手按住胸口,想起这身体的主人曾经提到过“心疾”这回事,脑中倏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就这么发病死掉,或许再次醒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也说不定?

凌见她半天不说话,抬手抚上她额头,试了试并无异样,剑眉微锁。

卿尘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隐约见到他的面容,不知为何,他看着她的目光令人感觉异样,而那双眼睛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能够驱散很多纷杂的念头,安住漂游不定的灵魂。这时胸口窒闷略缓,她深深呼了口气,道:“没事,可能刚才跑得太急,累了。”

凌点了点头,放开手,站起身来。他独自走向洞口,环目四周,似乎在思索什么,过了会儿,转身道:“他们在对岸寻不到人,定会再往这边搜索,很快便会寻到此处。你待在这不要出去,我去引开追兵,再回来接你。”

卿尘忽听他要孤身涉险,想起方才敌人的阵势,心有余悸:“不行,你怎么躲得过那么多追兵?”

凌走回洞中:“两天时间已过,十一弟必然已到附近,我自有办法联络他。外面那些人的目标是我,你只要不出此处,便不会有危险。”

卿尘虽不知他的身份,但对方花这么多兵力和时间搜索他们兄弟二人,必是极其重要的事情,更何况十一是否能及时赶到也是未知,思及此处,更觉不妥,道:“他们的目标是你,你就更不能出去。不如我去引开追兵,你便可以脱身去找十一。对方投鼠忌器,即便抓到我也不会怎样,即便有万一,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也不损失什么……”

凌闻言蹙眉,卿尘还想再说什么,却听他沉声喝道:“胡说!”抬头见他的眼底一片凌厉深寒。

卿尘从来没见过他这种眼神,心神微震,后面的话就没再说出。

凌似乎发觉吓着她了,神色稍缓,恢复那种不着痕迹的漠然。他在她身边蹲下,直视她双眼,道:“记住不要出去,我一定回来。”

卿尘凝视他的眼睛,不由得在他无声而笃定的目光中缓缓点头,他低头相望,片刻后嘴角轻轻上扬,向她露出相见后初次的微笑。

仿若深湖之上云吹雾散,白雪冰峰,清光水影,那笑容转瞬即逝。凌抬头起身,走出几步,突然停住,微微回头对她道:“我叫夜天凌。”

“夜天凌。”卿尘愣愣看着他颀长的身形消失在葱郁草木之外,低声默念。

外面林密影深,黑蒙蒙一片,过些时候,隐约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人马嘶鸣,突然间喊杀声起,仿佛有激战交锋,又仿佛只是错觉而已。

卿尘手触冰凉的岩石,静静站在原地等待。身后是深黑的山洞,寂然无声,堪堪隐藏着慌乱和担忧。

远方的天际终于缓缓拉开淡青色的天幕,月落日出,天色渐渐放亮,开始有鸟儿婉转的清鸣传来,空气中弥漫开清晨的气息。

随着日光层层盛亮,卿尘心中却渐生担忧,仿佛一粒种子见了阳光再也抑不住生长的姿态,逐渐苏醒,蔓延成势。时间越久这种感觉越是折磨,她在洞口站了许久,终于不安地左右走了几步,怀中却突然有东西掉出来,低头一看,原来是临走前随手带着的医书。书页被水浸湿,上面一团一团模糊了的字迹。一屋子的医书已经付之一炬,现在这仅剩的几本怕也保不住。她懊悔地皱眉,急忙走出洞外找到块平坦的大石,把书晾在上面。幸而中间一本倒只是微湿,里面夹的几张字也幸免于难。

凝神将书铺开在那里,她几乎忘了夜天凌叮嘱过不要出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似乎希望渐渐渺茫。

她将一张晾好的字收在怀中,站起来向山间眺望,突然耳边响起细微的风声,紧接着颈后一痛,最后看到的是一片湛蓝的天,阳光在翠绿的枝头跳动闪耀,仿佛十一英气的笑容掠过,而后整个人便失去了知觉。

十一走后,竹屋中变得极为安静。

凌性子肃静,再加上伤势未愈,多数时候卿尘不说话,他便独自闭目养神,想要揣摩他的心思,如探深海,难比登天。

和他共处一室,如同自己一人,卿尘倒并不十分在意,多数时候都待在药房里翻弄那些琴谱医书。

此处藏书全是清一色手抄的蝇头小楷,其中还有不少抄书人的心得,扉页上多数用工整的字体写着一行小字:某年某月某日卿尘谨录先师教诲。卿尘由此推断那水边见过的女子应是有位博古通今的师父,但对其人其事却没有太过清晰的印象,只是偶尔惊鸿一瞥的感觉,常常伴着依恋与怀念的心情稍纵即逝。书籍的记录中也没有更多确凿的信息,尤其是与九转玲珑阵相关的记录,更是毫无头绪。手边书卷种类繁杂,琴棋星相、奇门兵法、医书剑谱应有尽有,有些东西她常要停下稍加琢磨,慢慢回忆才能寻到吻合的记忆,静下心来细细理顺,便像进入一个无休无止的寻宝游戏,自觉妙趣无穷,一时竟有点儿废寝忘食的样子。

两天过去,十一还未回来,四处倒也平静。卿尘一来醉心医术,二来想要寻找和九转玲珑阵相关的记录,空闲时有书在手常常看得入迷,这天晚上还是抱着书卷静坐于灯下研读。凌这几天调息用药,伤势已然稳定,见她整晚坐着不动,起身过来随手翻了翻她丢在手边的书,道:“在看什么?”

卿尘从书中抬起头来:“这些都是医书,你拿的那本是写如何用毒的。”

凌目光落到翻开的书上,略加看读:“亦有不少解毒之法。”

卿尘道:“不错,世间诸物相生相克,凡毒必有解药,但有些毒因用法太过阴损,几乎无解。像这个被列入天下九品奇毒的‘红尘劫’,若要解毒,必先种毒,以毒攻毒,毒复生毒,看记载是从古时巫典中流传下来的,但除此之外,也再没有多余的记录。”

凌顺她手指看去,只见书上写道:红尘劫,源出西域,连环奇毒。绝神志,断脉息,血逆全身,关脉三寸处隐有红线如镯,镯绕九指,无解……

卿尘再道:“还有这‘碧罗烟’……”

凌手掌一翻,将书合上,道:“你的医术已经很好,整整看了两天,难道不累?”

卿尘抬眸一笑,道:“以前有人跟我说过,生不能为相济世,亦当为医救人,何况学无止境,多看些书总没有坏处。”

凌点了点头,拿起她随手乱写的东西看去。卿尘吃了一惊,急忙伸手去抢:“字太差,你别看!”

凌早已翻了两页,被她抢了回去,也不坚持,淡声道:“还不错,略欠笔力而已。”说着在桌边坐下,取笔过来,于纸的空白处走笔落墨:

数尽江湖千万峰,无极浩瀚吾心胸,走遍中原到南疆,看我大翼展雄风。

魔道崎岖路难通,明日青山又几重,人生运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

势似奔雷,威震山河动,剑如白虹,出鞘追元凶……

一气呵成,字如其人,迎面而来一袭冷然孤傲,潇洒的行体清劲峻拔,稳中笔锋含锐,傲处隐透沉敛,自有种令人神往心折的气势。

卿尘暗赞一声,佩服他竟能将听过一遍的词一字不误地记下来,而这字着实漂亮。

她细细端详取笔临摹,运笔尚觉生疏,但风骨间却隐含其神。

不多会儿写了几张,凌淡淡看她灯下清眸似水,佳人容颜映了灯光,柔美隽雅,令这夜色平添几分旖旎。

“这几日没见你弹琴。”片刻后他突然道。

卿尘闻言停笔,扭头问道:“可有想听的曲子?”

“便听你喜欢的吧。”他道。

卿尘笑了笑,敛衽落座琴前,挑了几首散曲,随意轻弹。这些日子她处处留意,言行举止尽量适应,除了医术外,笔墨琴棋之类也格外用心。她人本聪慧,又因那些离奇的记忆,不过数日,这些东西已不觉生疏,此时按弦成曲,倒似自来便会,毫无突兀之感。

弦声袅袅,曲意淡淡,悠然于夜色风中,曲清月高,月光苍茫一片,天地间仿佛变得无比辽阔。

凌负手立于窗前,目光穿透重重夜色不知投向何方。微风迎面轻拂,吹得他衣衫飘荡,卿尘突然觉得这身影如此孤寂,仿佛沉淀了难言的清冷,挺拔与俊伟都难以掩饰他身上那种突如其来的落寞。

她凝神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弦下羽音尚自悠扬,凌本来静如深海的眼底突然掠过一丝警觉,一抬手压住了琴弦,悠悠弦音顿时拦腰中断。

卿尘诧异抬头,看到他转为凝重的神色,便知有什么事情发生,否则以他沉稳的性子,绝不会做出如此唐突佳音的举动。未等她开口相问,风中已然传来阵阵隐约的马蹄声。

“是不是十一回来了?”她敛襟起身,但见凌微蹙的眉头便知并非如此,想到那日他和十一的对话,心下隐约掠过不安。凌的眸中似有精光稍现,转身道:“有什么非带不可的东西,去拿。”

卿尘将桌上几本手记收到怀中,方才写的几张字也夹在了里面,快步取来一瓶药给他:“这是伤药。”

凌看她一眼,收药入怀,抓住她的手沉声道:“跟我走。”

两人出了竹屋,一旁山崖上火光点点,不知何时燃起了无数火把。凌沉声冷哼,淡淡不屑,原本清淡的面容透出冰寒冷冽,风云暗涌,隐约竟是杀机。

敌人如此大动干戈,着实出乎卿尘的意料,耳边骤然响起呼啸声:“小心!”随着凌的低喝她突然被大力拉过,护在他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