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箭贯胸而入,几透后背,虽然侥幸未中要害,但处理伤口时的疼痛可想而知。那人却默不作声,卿尘手指碰到他的肌肤,那触手处仿佛蕴藏着某种沉稳的力量,受伤和流血并没有使他放松,他似乎随时保持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警戒。
他随身的长剑亦放在近侧,如他的人一样有着一种冷冽的气质,令人隐觉寒意。卿尘心中想着这一日的经历,那三个假扮的士兵,十一引弓杀人时的果决与利落,直觉他们并非寻常路人那么简单。这些对她来说也并不重要,只是各种事情接踵而来,反而暂时冲淡了她对目前处境的迷惑和忧虑。
身前之人似乎亦在打量着她,卿尘回过神来,感觉到他的注视,眸光轻动,对他投去淡淡一笑,那笑落在了他深黑的眼眸底处,转瞬便被吸了进去。
换完药扶他躺好,卿尘起身收拾东西。那人疲倦地闭上眼睛,忽然又睁开,道:“……凤姑娘。”
“嗯?”卿尘一边抬头,一边整理着总是碍事的衣袖。
“十一弟,身上也挂了彩。”分明是关心别人,声音却不带什么感情,一径的波澜不惊。
卿尘方才已看到十一肩头有伤,只是不太严重,忙乱中没时间理会,经他提醒便也想了起来,道:“我知道,我出去看看,你先休息。”说着替他轻掖被角,掀帘出去。
刚刚步出屋外,忽然一阵浓烟迎面扑来,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卿尘看到灶房那边不停涌出的浓烟,急忙前去查看,冷不防和一身狼狈掀帘而出的十一撞个满怀。
十一伸手拉住她,抹把脸道:“怎么回事儿?灶火点不着。”
卿尘看着他被烟灰抹了个唱戏一样的花脸,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十一剑眉飞挑:“你……笑我!不然你去试试?”
卿尘笑想,不就是生火嘛,把木头用火点燃又有什么难?她挽挽袖子道:“看我的。”信心十足地步入灶间。十一见她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下好奇,倒不知这灶中点火究竟有什么诀窍,便返身跟在后面决定虚心请教。
半盏茶的工夫,两个人回到外屋,灶间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十一看着卿尘,眼中带着三分笑意三分戏谑三分无奈。卿尘不服气地抿嘴站着,她从未想到生火居然如此不易,非但那所谓火石百敲不着,小小炉灶更加难办,最可气的是眼前十一一脸调侃神情,眼见他忍得辛苦,她没好气地道:“想笑就笑,干吗表情那么古怪?”
十一看着她黑一道白一道的小脸,忍了忍,终于还是大笑起来。
他爽朗的笑声带着几分快意潇洒,便好似阳光万丈千里无云,使那俊秀眉目一时英气逼人。卿尘却看着他跺脚道:“笑!我现在是没时间弄,你不快点生火,别说药不能煎,大家也都饿着好了,到时候看谁着急。”修眉一扬,做个要挟的表情,甩手走人。
不管十一在外一脸哭笑不得,她自顾自入屋配药。品种繁多的草药有些她之前便认识,有些是根据得到的记忆才知道,在需要的时候突然便会冒出来,时常叫人措手不及。她思索着仔细挑选药材,亦尽量适应着那些原本不属于她的东西,丝毫不敢马虎,片刻后,冷不防十一掀帘道:“哈,成了。”
“成了?”卿尘随他出去,颇带怀疑,“没再灭掉?”
“烧得好好的。”十一神情中带着点儿得意,“此等小事,难不倒本……少爷。”
卿尘步入灶房,看着炉火不以为然地挑挑纤眉,道:“哦?那么煮饭的事情想必也难不倒十一少爷,那边有米有菜,拜托了。”说着趁十一愣神,抬手一拍他肩头的伤口,在十一哎哟痛喊时举起手中药瓶,“还是先看看你的伤吧。”
十一肩上、左臂都有轻伤,左臂一道稍重,流了不少血,几乎将衣袖染透。卿尘低头检查,发现竟似刀伤,抬头时话到了嘴边,想了一想却又停住,只仔细替他上药包扎。桌旁放着金弓长剑,锋刃锐利,隐约尚含杀气。卿尘因顾虑自己现在不明不白的情况,始终也未曾问过他们任何事情,此时想起他先前诛杀恶人的情景,不知为何却不觉恐惧,反而他的坦荡与英朗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待伤口处理妥当,十一笑道:“多谢。”
卿尘道:“谢就不必了,不如你煮好饭,就当诊费好了。”
十一摇头道:“伶牙俐齿,一点儿亏都不吃。”
卿尘抱起桌上的药,道:“承让,彼此。麻烦你先点火煎药如何?”
“好说。”十一故技重施,从屋中拎出坛酒洒了点在卿尘备好的药炉中,加了木柴,打了火石一碰即燃。
卿尘凑上前去看了看那酒,蹙眉道:“真是牛嚼牡丹,这坛可是浸了许多珍贵药材的好酒。”
“哦?”十一闻言,以小盏倾出酒来饮了一口,半晌道,“好酒!”
卿尘好奇心起,伸手在酒坛中蘸了蘸,以舌尖品尝。只一滴,入口清苦的药香混着酒的纯冽,久久不散,丝丝回味叫人心神舒泰。
她点头道:“果真不错。”又伸手去坛中,突然轻呼一声将手缩回,坛底那层深色的东西原来竟是条蛇。
十一仔细一看,突然笑道:“这酒莫非不是你制的?这么害怕,当初这蛇你怎么抓来的?”
卿尘微怔,随即道:“自然不是,这是很久以前别人制的酒,既然给你找到,便敬你一杯吧。”她顺口转移话题,担心有些事被人追问起来自己都不知如何回答。
十一又看了她一眼,目中颇带探询。卿尘见他欲言又止,索性抬眸道:“有些事你不说,我不问,我不能说的,你能不能也不要追问?你我皆无恶意,却又各存苦衷,就当我们扯平了好吗?”
十一听她说得直爽,反觉不再疑惑,朗朗一笑,随手倒了两盏酒,道:“好,便如你所说,今日有幸相识,我先敬你一杯。”
卿尘将酒盏接在手中,唇角轻扬,低声道:“今生有缘相见,或许命中注定。”
两人举杯,饮尽后彼此照杯一亮,酒劲酽冽入喉清醇,都觉十分痛快,一阵笑声响起在屋中。
卿尘大惊,张口欲喊,声音未出喉咙便被阻断。那手用力捂在她的嘴上,有着烟草唾液恶心的浊气,她奋力挣扎,从水中混乱的倒影中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子、身着铠甲的大汉正挟持着自己。惶急中她用尽全力将手肘向后撞去,趁那大汉吃痛松手的当儿拼命一挣。
“小美人!哪里跑?”那人冷不防被她推得一个趔趄,一把抓空,却不着急,只是招手一挥。
眼前身影一晃,卿尘骇然发现那人已至近前,而另有两个装束相仿的大汉早将两边出路拦住。
“还挺有胆量,模样也够标致,没想到这荒山野岭里竟还能遇上这等货色。”之前那人用一种看待猎物的眼神将她上下打量,裸的目光仿佛要将人衣衫剥尽。
“合该咱们兄弟有艳福,这趟也算没白跑。”另外一人跟着狞笑道。
三人一边说笑,一边向前走来。卿尘心下惊骇,看他们形容似是军中之人,言语之中却绝非善类。她被迫一步步后退,对方不疾不徐地逼近,慢慢将她逼向水边,却并不急着动手抓人,脸上尽是淫邪玩弄的奸笑。
卿尘在他们逼迫下踏上一块突起的岩石,猛地回头,眼见下方已是山涧水潭。她回头看向潭中深流,再退一步道:“你们要干什么?别再过来!”
“想寻死吗?要死也伺候完大爷再说,说不定咱们还舍不得你呢。”其中一人放肆大笑。旁边之人呸地吐出口中烟草,道:“还跟她废什么话!”话音未落,合身便向前扑来。
卿尘见状大惊,不及多想,将心一横,转身便向水中跃去。
岸上一声怒喝,跟着有人纵身跳下水来。
卿尘其实不谙水性,先前只是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想法,不愿落在这种人手中受辱,慌乱之中尽力往深水处游去。水流不宽,却似乎越来越深,水从腰部迅速漫到胸口。不过片刻,她依稀感觉追来的人迫近身边,对岸就在眼前,一道急流却蓦然冲来。
此时,身畔突然响起强劲的破风声,岸边哧哧两道激响夹杂一声惨叫,有个清冷低哑的声音在她耳边道:“伸手!”
卿尘下意识遵从那声音,一只几乎和流水同样冰冷的手大力将她从水中拉向岸边,眼前闪过一双沉寂的眼睛。她还未及看清那人模样,先发现两支金翎羽箭钉在岸上两人脚前,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箭入山岩直没羽翎,可见力道非凡。
追入水中的人却被一箭射中胳膊,惨声痛呼,连滚带爬地向岸上摸去,水中立刻拖出一道殷红的血线。
“你们是哪个营的?竟敢擅离驻地!几个爷们儿合伙欺负一个女子,算什么本事!”岸旁一个手握缠金长弓、身形英挺的年轻男子断声喝道。
卿尘这才发现射箭的和救她的并非一人。拉她上岸的人靠在岩石上,挺拔的身形被一袭修长的黑色披风裹住,脸上戴着副古铜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因为面具的原因,卿尘看不到他确切的样子,唯有面具之后一双深沉的眼睛,幽黑无垠,不见丝毫情绪,露在外面薄而坚定的唇,和那冷清的眸子如出一辙。
“十一,留心,他们是突厥人。”
那人救上卿尘,突然低声说了一句。旁边年轻男子目现精光,手中箭锋微闪,一支羽箭破空而去。水中那人不及上岸,一箭透背而入,挣扎一下沉入水里,潭中顿时冒出一摊血水。
岸上两人见状齐声怒喝,双双拔刀出鞘,凌空跃起,向着对手攻来。那年轻男子唇角一扬,金弓再响,手下连珠箭出。半空中只听短暂的惨呼,两条血花骤现,那两人几乎同时滚落岸边,再无动静。
卿尘惊魂未定,却见那男子连杀三名恶人,笑容不改,只漫不经心地收了弓箭上前查看,回头道:“还是四哥眼利,这几人的军服是假的,不知他们怎么……”
那被称为“四哥”的人微一摇头。年轻男子便不再多说,掠回他身旁,目光落到卿尘身上,突然一愣,急忙转开脸。
卿尘下意识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全然湿透,几与透明无异。她呆了片刻,顿时俏脸飞红,正不知如何是好,对面却有一件宽大的披风迎头罩来,落在她的肩上。
卿尘急忙将披风扯紧,抬头正迎上面具后安静的眸子,目光往下移了几分,心中不由得一惊。
面前那男子胸口赫然插着支短箭,先前被披风裹着看不到,现在丢开披风,露出的玄色衣衫早已被鲜血染透,半边呈现出一种浓重的色泽,就连她手中拉着的披风上亦沾染了不少血迹。
难怪这人一直靠在石上,看起来伤势竟是不轻。可能因方才用力的缘故,此时又有新鲜的血液殷殷从他伤口流出,紧抿的薄唇苍白到没有一丝颜色。
卿尘正愣愕间,听他沉声道:“十一,拔了这箭。”
那被称作“十一”的年轻男子无暇顾及卿尘,上前扶那人坐在石边,犹豫地看着伤口。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符样的东西交给他:“你见机行事,动手吧。”
十一剑眉紧蹙,用力一握令符:“四哥,你忍着点儿。”抬手握住露在他身体外的箭尾。
“慢着!”卿尘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急忙阻止道,“你这样拔箭不行,他不疼死过去也会流血死掉。”
“那如何是好?”面前伤口的血随着那人的呼吸不断涌出,十一停下手,有些心急地道,“这箭不拔一样要命。”
卿尘过去在他旁边蹲下,她之前便是学医出身,更是外科专业,应付这般情况可谓驾轻就熟。她垂眸仔细打量箭伤的位置和情形,估计并没有伤到心肺,否则人怕也熬不到现在,便问十一道:“有刀吗?最好是小一点儿的。”
十一自身上取出一把长约三寸的小刀,刀鞘简约却精致,一看便非凡品。卿尘道:“我懂一点医术,你如果相信我,可以让我试试。”
十一迟疑,扭头看向那人。那人和卿尘对视片刻,卿尘在他眼中没有捕捉到任何情绪的波动,便仿佛面对一片静冷的湖水,无底无尽的目光,只一瞬短暂的停留,便似将人看得透彻分明,而他的声音亦同样简单平静:“好。”
那样清冷的声音,在人心中倏然划过,带来些许意外。卿尘没想到他会信她,回望一眼,接过十一递来的小刀。这刀入手略沉,锋刃窄薄,相当锋利,虽不能和外科手术刀比,但也可用。
她反手将长发束起,复又挽起衣袖,对十一道:“轻一点儿扶他躺平,让伤口高于心脏。再找找有没有酒之类的东西,没有的话就想办法点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