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绥安难得略勾了下唇,好整以暇的看着她,难得耐心道:“你说。”</p>
便见沈安宁微微垂了垂目,道:“今日沈家有我沈姓族人前来投奔,原是族中堂弟,乃私生在外的祖父亲弟弟二爷爷的亲孙儿,乃沈家血亲,当年沈家事发时因二祖母改嫁而避了这桩祸事,如今堂弟与婶婶在外流落多年,蒙难多年无处藏身,今日特前来投靠,我见那堂弟仪表堂堂,天资过人,小小年纪已过了童生,有几分为父和祖父之风范——”</p>
说到这里,只见沈安宁缓缓抬起了眸,看向陆绥安一字一句道:“我打算将堂弟认做亲弟弟,将他过继到父亲名下,让他逢年过节替为父祭奠亡灵,为我沈家延续香火——”</p>
顿了顿,又仿佛思索了一阵,便继续一鼓作气道:“算上堂弟,再加上贵哥儿二人,再加上最近族里还有些远亲前来投奔,都是我沈氏族人,祖父和父亲都不在了,管不了他们了,可他们毕竟因沈家蒙难,我却不能不管,所以,世子,我跟府中的老管家商议老一番,打算将我沈家那个旧时地学堂重新开起来,给他们聘几名夫子,供他们继续读书,此举既能培育我沈氏后代,又能为朝廷,为社稷培养些人才,亦能延续我沈家光耀和完成我沈家,我祖父和父亲一生忠君爱国,匡扶社稷的遗愿,便也能以此慰藉祖父、父亲的在天之灵了,这是我这个当女儿当孙女的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不知世子意下如何?”</p>
沈安宁收起了方才的随性,说到这里时,端起了身子,难得一脸正色。</p>
她原本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跟陆绥安说这桩事,毕竟不说,这件事既做了,要不了多久,他陆绥安本人,包括整个陆家都会人尽皆知。</p>
既然与陆绥安达成共识,便也没什么好瞒的,便顺水推舟地说了出来。</p>
虽看着是同陆绥安商量的语气,显然,已是一锤定音的定好了。</p>
她这话音一落,只见对面陆绥安骤然眯起了眼。</p>
陆绥安幽暗的目光一寸一寸地盯着她,良久良久,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p>
他今日将所有的话都说开了,方才特意有此一问,亦是盼着她亦能将所有地话都说开,譬如,和离一事,他以为在他的再三引导下,她会坦白自己地心境,二人将和离一事彻底摊开说开,从此再无任何后顾之忧。</p>
然而,她非但只字未提,竟另外云淡风轻地给他抛下了一连窜炸雷。</p>
认亲?</p>
过继?</p>
认个亲弟弟?</p>
还要开设沈家学堂,供那些族人读书?</p>
别说这么多件了,便是其中任意一件,皆不算小事,已算是兹事体的大事,而今,她却一口气接二连三的抛出了这么多。</p>
其实,桩桩件件,从妻子口中脱出的那一刻,让他都有些振聋发聩,是令人一鸣惊人的所为。</p>
只因,这其中的任何一件,都本该是男子所为,并连男子都无法轻易做到。</p>
而妻子此时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让他再一起想起了祈年殿那张寿宴上,她的一鸣惊人,大放异彩。</p>
也让他不得不再一次重新将眼前之人细细审视了起来。</p>
这些大义大道非寻常小女子见地能说得出来的,然而,眼前此女,亦非寻常小女,她是沈氏的后人,是当年儒怀天下的大家沈仲沈老先生的后人。</p>
她此言石破惊天的同时,又让人觉得合情合理,沈氏后人,自当有此胸怀和见地。</p>
若是寻常女人有此言语,有此见地和胸怀,更有此勇气和韬略,定当让他侧目三分。</p>
然而,眼前这人不仅仅是沈氏后人,更是他陆绥安的妻。</p>
又是认亲,又是过继,又是开设学堂,桩桩件件壮举,会引得什么样的后果?</p>
当真只是为了照顾族人?想要完成长辈们的遗愿么?</p>
这是另外一招后手,还是另外一条后路么?</p>
陆绥安一度心下微沉,方才所有的轻松愉悦瞬间散了大半。</p>
然而,看着眼前妻子合情合理,大爱无边,甚至振奋人心的壮举,陆绥安似乎并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p>
他本认为今日聊得算是十分顺心,虽和离之危未曾彻底解除,可听妻子方才所言,似有向好之意,他怕贸然提及问起,怕引发不必要的麻烦和阻碍,他更不想在眼下和妻子再度撕破了脸。</p>
所谓芳心,或许也不是一蹴而就,急不得。</p>
陆绥安心中一时千头万绪,错综复杂,最终还是——</p>
认了。</p>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p>
至少今晚,打开了一个小小地缺口,勉强算是好的开端罢。</p>
至于其他,边走边看吧。</p>
这样想着,便见陆绥安沉默了许久许久,终于松了口,道:“沈家之事,夫人决断便是。”</p>
顿了顿,只又道:“有什么需要为夫帮忙的么?”</p>
说着,想起他当年的恩师,道:“你那两个弟弟,哪日带到府里来让我看看,若有些天资,我可以帮他们推荐些夫子。”</p>
便见沈安宁如释重负般,又见这日陆绥安较往日温和许多,他说话通常还算说到做到,便也渐渐满意,态度缓和了下来,不似前日那么冷淡,只难得主动说道:“多谢世子,这些日后再说吧,我这里正好有一位夫子人选,打算明日想先去拜访一下。”</p>
“哦?”陆绥安目光落在了妻子的面容上,一双眼如同幽深井,紧盯着她道:“哪位夫子,可有名头?”</p>
沈安宁迟疑了下,想起上回在沈家门前的画面,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便将裴聿今这个中间人的引荐隐去了,只略笑了笑,道:“是祖父旧友,住在小琼山脚下。”</p>
她未曾提及夫子的名讳。</p>
却见陆绥安神色一怔,神色略有些奇怪,似有话要说,然而话到了嘴边,又隐了下去。</p>
他本欲提及明日陪同,不过明日大理寺还有些琐碎之事,想了想,便提议道:“若夫人不急,可待为夫休沐时陪夫人前去。”</p>
沈安宁却似并不想让他陪同,只委婉推诿道:“听说那夫子隐世多年,轻易不下山,我想先去探探底,若请不到再请世子帮忙罢。”</p>
沈安宁如是说来。</p>
陆绥安沉吟片刻,便道:“也好。”</p>
二人将话说开了些后,态度和耐心都好上许多,相较于前些日子要么搪塞糊弄,要么冷淡疏离,要么剑拔弩张,这会儿温和从容交谈,已经十分平和的场面了。</p>
亦是这整整两个月来,难得祥和时刻。</p>
话既已说开,心事便也了了。</p>
这时,茶碗里的茶也凉了,夜色渐渐安静,烛光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p>
二人说完,同时安静了下来,都一时没有说话。</p>
仿佛能够听到院子外头细弱的交谈声和脚步声。</p>
远处,湖畔里的蛙蝉还剩最后一波,间或叫嚷着。</p>
夜色渐渐浓郁了起来。</p>
陆绥安提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茶,泡久了,略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