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脑中掠过一个身影,那个手握菜刀却对朝局了然于心的人,如今已经白发苍苍、儿孙满堂。他防了一辈子,也没见那人有什么动静。如今那人的儿孙都已长大,这些小辈也和那人一样值得信任吗?若是那人蛰伏一世,只为了给自己的儿孙铺路呢?
今上脑中闪过种种念头,最后定在“颜舜华”三个字上。
听说沈家人都宠着这孩子,大概是把她当成了她母亲吧。
想到记忆中那柔美却坚强的容颜,今上心中难免一阵躁动。他还未明白自己那种躁意从何而来,已吩咐身边的李公公:“让人去宣旨,把颜家那个女孩儿接进宫来,我要见一见。”
李公公跟随今上多年,自然明白今上说的是谁,他领了旨,马上遣心腹之人亲自跑一趟,务必要尽快接到那刚入京的颜家女。
戏演完了,颜舜华心里轻松得紧。回京前她已遣赵凡、赵平兄弟俩交接手中的事务,把现钱存进银号,到京城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庄子和铺子,有就给买下来。与赵平、赵凡一起进京的还有颜舜华收养的第一批孩子。
赵平办事向来可靠,见颜舜华没出门了,立刻过来汇报进展,竟已物色到几处价钱适合的好铺子,庄子也挑了几个,都仔细说明情况让颜舜华挑选。
颜舜华刚敲定一个庄子和两个铺子,便听新来的门房通报,有宫中的旨意来了!
颜舜华镇定自若,赵平心中却着实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知道他们姑娘了不得,但没想到他们姑娘居然是能通天的!
赵平越发坚定自己的选择,恭恭敬敬地表示一定会拿下颜舜华选的庄子和铺子,回头再来回禀颜舜华。
颜舜华一眼便瞧出了赵平的想法,微微地点头,让赵平回去忙自己的事,自己则亲自去接了旨意,上了那内侍带来的软轿。
一路摇摇晃晃,到了宫门之外。软轿听了,卫兵对颜舜华与内侍都进行了盘查,才放她们入内。
颜舜华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致,心中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仔细一想,可不就是隔了一世吗?
想到即将要见到的人,颜舜华心情有些复杂。那个对她疼爱万分、许她喊一声“皇帝伯伯”的君王,这一次还会像从前那样吗?
从前那种宠爱,真的全都是伪装吗?
天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雨了,秋风卷来几片宫墙内的木叶,仿佛连它们也不愿呆在里面。颜舜华人小脚短,被软轿抬着到乾元殿前才下轿。
颜舜华抬眼看着高高的玉阶,不其然地对上了一双幽邃的眼睛。那人约莫三十五六岁左右,明明正当壮年,眉宇间却带着几分病气,不是今上顾衍。若不是后来经常入宫,她也不会知晓这位年轻的帝王已经病入膏盲、药石罔治。
一声“皇帝伯伯”停在颜舜华喉间,出不来,也咽不下。这种年少无知的称呼,也只有当初那个七八岁的小女娃才喊得出来。荒唐的是,这人竟也一直允许她那样喊。
颜舜华垂下眼睫,不让自己眼底的情绪泄露半分。
不过只一眼,顾衍已看见她那漆黑如夜空的眼睛。那漆黑之中有着点点星光,仿佛是给寒夜行人的指路明灯。
像,但又不像。
顾衍竟亲自走下玉阶,弯腰将颜舜华抱了起来,仔细地端详着那满是稚气的脸庞:“你就是晚晚吧?”
尾随顾衍走下来的李公公心中骇然。
宫中诸多皇子公主,何曾能得顾衍这样的亲近?
颜舜华也呆了呆。她又想起当年自己刚到京城,入眼都是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她遭了不少冷遇,也遭了不少冷眼,但从不放在心上。后来她见着了顾衍,第一次见面顾衍便是这样亲厚地抱起她。
她感觉出顾衍的善意,便喊了他一声“皇帝伯伯”。他像是被她这不伦不类的称呼逗笑了,眉梢眼底满是愉悦,开怀地说:“对,我就是你皇帝伯伯。”
他说的不是朕,而是我。
颜舜华说:“对,我就是晚晚。”这一次她没有滔滔不绝地向顾衍说起自己为什么要叫“晚晚”,更没有提起自己正经的名字叫“舜华”——顾衍若想知道这些,恐怕早就知道了。
顾衍却兀自一笑,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母亲的时候,她也如你一般大……”
颜舜华怔住。
顾衍却没再提那些早已尘封的前尘往事,而是抱着她一步一步地走上乾元殿:“既然你祖母不愿见你,你也不用去见她了。你若觉得无聊,就进宫找我玩怎么样?”
颜舜华绷着脸说:“不好。”
顾衍一愣,说:“为什么不好?”
“不好玩。”颜舜华的回答很简单。
“可是你不来找我玩,就更没有人来陪我玩了。”顾衍故作伤心地叹息。
“……”
见颜舜华一脸纠结,顾衍哈哈一笑。这孩子不像别的小孩那样怕他,真是再好不过!
顾衍说:“好了,不逗你玩了。我叫人送些糕点来。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颜舜华故意和顾衍反着来:“甜的!”
顾衍却说:“真巧,我也喜欢甜的。”他叫来李公公,着他亲自去御膳房跑一趟。
李公公顿时明白了,日后可得好好护着这小姑娘,这绝对是圣上面前的小红人!
——为了哄这小姑娘,圣上居然说自己爱吃甜的!
《宠冠六宫》春溪笛晓
第四十四章
出发那日,不少人都来送行。林州丞也带着林夫人过来,林夫人一句话都没说,只静静地看着林州丞与林灵妙话别。
林夫人会过来,一来是因为与薛夫人的交情,二来是林州丞说要给林灵妙做面子。往后一切如她所愿,他们夫妻二人只需做表面功夫就好。
林州丞之所以没提休妻或和离,为的是刚和自己缓和关系的林灵妙。母亲被休弃,对未嫁女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林灵妙将父母之间的变化看在眼里,心里却没有多少情绪。这样最好了,至少爹爹不会再像以往那样消沉。
至于母亲的话,她从来没指望过她会改变。
谢蕴清也一同进京。她是受谢老太爷所托进京定居,将来颜舜华若是有什么事,去她那边落脚也算是条后路。
谢蕴清喜静,自己用了一辆马车,坐在车上翻起了颜舜华为她搜罗来的琴谱。
马车虽然多了几辆,三个女孩儿却不想分开,都挤到了最大的那辆马车上,和薛夫人坐在一块。马车上有书,每到一个地方她们又会停下来,看看当地有没有适合买走的书册,走完大半路途时,马车上已经塞满了各种新书旧书。
薛璇玑是爱书之人,三人不说话时她就抱着书在那看,模样实在是温雅娴静、我见犹怜。颜舜华却是坐不住的,遇上薛璇玑不讲诗文、马车又行得不快的地段,她就跳下马车,着人牵来雪球给自己骑。
雪球不愧是千里良驹,虽然才两岁多,走这么远的路却一点都不显疲惫,反倒十分精神。颜舜华赏玩着沿途风致,以前她也不是不曾走过这条路,只是心中焦急又纷乱,竟没有好好欣赏过这壮阔又美丽的大好河山。
林灵妙时不时掀起车帘往外看,只见颜舜华要么绕到前面和薛侯爷、沈云初说话,折返来于她们分享看到了什么,弄得她也对外面的一切满怀好奇。
到下一个驿站的时候,颜舜华让人弄来另一匹小马驹,枣红色的,脾气温顺得很,颜舜华上前与它说了几句话,马儿便高兴地嘶鸣了一声。
颜舜华牵着枣红马驹跑到马车前,招呼林灵妙:“妙妙姐姐,我知道你也会骑马的,下来和我一起骑呀!”她扬了扬手里白色的帷幕,表示林灵妙可以戴上它骑马。
想到颜舜华说的沿途风光,林灵妙有点意动。她被林夫人拘着太久了,如今与林夫人吵了一次,心里不免有了种逆反之心。
即使是京城世家儿女,也有不少结伴骑马踏青的呢,她上马玩一玩又何妨?
林灵妙接过颜舜华递来的帷帽,下了马车,翻身上马,与颜舜华试着在周围绕了一圈,发现这马儿脾气实在好,也特别听话,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徐徐秋风吹来,叫人心旷神怡。林灵妙仰头看了看澄澈如水的天穹,心中的沉郁一扫而空。她突然说:“晚晚,其实也不用太担心,在京城其实还自在些。”
颜舜华知晓林灵妙为什么这么说。没有林夫人在旁,林灵妙怎么能不自在?她笑眯眯:“我到哪儿都自在。”
林灵妙一笑:“是的,你在哪儿都自在。”风吹起了帷幕,露出她微微含着笑意的唇角。
两人正要再说话,却听一清朗的嗓儿由远而近,含着惊又带着喜:“妙妙妹妹,真的是你啊!”
原来竟是薛璇玑的兄长薛靖安。这薛靖安与他那有七窍玲珑心的妹妹大不相同,是个性情爽快疏朗的。远远瞧见有两个女孩儿骑着马,薛靖安便觉得其中一个好像在哪里见过。
等风把那帷幕的一角吹了起来,薛靖安算是确定了:果然是那林家的妙妙妹妹!
薛靖安夸道:“几个月不见,妙妙妹妹好像又有些不同了。”
林灵妙知道薛靖安是个浑人,从来不讲究男女之防,也不讲究门第高低,好奇就是好奇,喜欢就是喜欢。良好的家教还是让她乖乖喊道:“靖安哥哥。”
薛靖安被林灵妙喊得浑身舒坦,“哎”地一声应得得意洋洋。他瞧了眼旁边的颜舜华,说:“这位妹妹好像没见过啊!”
颜舜华抿唇一笑:“我是颜家的。”
薛靖安点头:“原来是颜家妹妹啊。”他的目光又回到林灵妙身上,“妙妙妹妹,你是和璇玑一起的吧?祖母叫我早些准备,好出城迎接你们。我想着还有几天假期,就直接骑着马沿着官道一路找过来了,还没想到这么快就给我碰着了啊!”
林灵妙:“……”
林灵妙说:“璇玑姐姐在驿站那边呢,我们要吃个饭歇歇脚再继续走。”
听到林灵妙说吃个饭,薛靖安的肚子马上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他按住肚子,挡住那不雅的声音,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饿了!”
三个人一起折返。
薛靖安进了驿站,又把刚才的说辞搬出来说了一遍。薛璇玑笑骂:“哥哥你还是这么胡闹。”
薛靖安说:“我这不是想早些见到你们吗?你们三个人一块去北边,留我自己一个人在京城念书!”
薛璇玑说:“爹爹跟沈大将军讨了把好弓,本来准备回来送你的,既然你这样抱怨,那弓你也别要了!”
沈大郎可是薛靖安最景仰的人!薛靖安忙说:“好妹妹,好妹妹,我没有抱怨。你们去得好,去得忒好!弓在哪里?给我看看!那可是沈大将军摸过的弓!”
所有人都笑了。
薛侯爷发话:“先吃饭,吃了饭再说。”
饭后薛靖安试了弓,马上背在背上不还了。得知颜舜华是沈大郎的外甥女,当下就拍着胸脯保证:“晚晚妹妹你放心,到了京城有我在,没有人敢欺负你!”
薛璇玑横了他一眼:“大话少说,若是晚晚妹妹在学坊遇到什么事,难道你还能冲进学坊替她出头不成?”
薛靖安瞪她。
颜舜华和林灵妙都笑了起来。与兄长在一起,薛璇玑倒是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前世薛侯爷带着薛靖安苦守京城,薛侯爷废了一条胳膊,薛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