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秾华说:“我听先生所言,先生是因为无法证明神鬼存在,所以才断定祂并不存在,是吗?”
蔡中敏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
“先生无法证明神鬼存在,岂能等同于神鬼并不存在?”
蔡中敏神色不快,刚要说话,秦秾华继续道: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被事物表象迷惑,或因认知所限,或因心中欲望,往往只坚信自己看到听到感受到的东西,从这一方面来说,先生和他人并无不同。”
“能够证明鬼神不存在,因此否定鬼神之说;和因为不能证明鬼神存在,因此否定鬼神之说,两者之中有本质区别。先生若想使人信服,便要拿出合情合理的论断依据出来,否则,仅凭一个不能证明鬼神存在就断定祂不存在,先生又和因为不能证明鬼神不存在,因此主张祂存在的信徒有何区别?”
“老子曾说,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意为号召世人平等对待一种事物的两个对立类别。这位道人,不知我说得可对?”
穿道袍的男子说:“姑娘慈悲,正是如此。”
秦秾华从帷帽下看向失了颜色的蔡中敏,缓缓道:“先生只知其白,不守其黑,因为先一步认定自己是正确的,于是和你看法不同者,便都是错的。先生只知黑白,却不知黑白之中,还可以有灰和其他颜色存在。”
女子语调沉稳有力,如溪涧清泉,令人心旷神怡。
一番话语说完后,厅内众人有的一脸茫然,有的半知半解,还有的人醐醍灌顶。
“蔡先生勿怪,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若先生不能认同,一笑而过即可。酒楼乃友人相聚之地,宜开怀大笑、推心置腹,何苦让风风雨雨,坏了一桌好菜呢?”
秦秾华笑了笑,低头从蔡中敏身边穿过,在众人注视下走出浔阳楼,上了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
有人这才因为驾车的独眼内侍
回过神来,大惊失色道:“这不是玉京公主么?!”
“什么?那是玉京公主?”
浔阳楼内霎时嘈杂起来,无数看客涌到大门和窗户,引颈眺望逐渐远去的黑色马车。
“阿弥陀佛——”穿袈裟的僧人叹了口气:“玉京公主有冰魂雪魄,非寻常人可比……”
道人甩了甩手中拂尘,一边低吟一边离去:“明月入怀,世人难及……”
看戏的普通百姓见没了好戏,也纷纷离
去,原来针锋相对的大厅转眼又回到了此前喜乐融融的状态,只是大堂用餐之人,大多还望着呆立原地,口中喃喃自语的蔡中敏议论不停。
蔡中敏回过神时,已走出热闹的浔阳楼。
他依然不信鬼神,只是公主的一番话,让他认识到,他虽不信鬼神,但他同样无法证明鬼神不在,他和那些道士和尚没有多少区别。
而就在一炷香之前,他还以为自己比他们高贵,明智。
正所谓“众人皆醉,我独醒”。
殊不知,只是因为他的狂妄自大遮挡了眼睛,如公主所说,“只知其白,不守其黑”罢了。
蔡中敏为自己先前发表的言论而羞愧,他把自己说过的话翻来翻去的想,一会觉得自己这里说得词不达意,一会又觉得那里没有说出他的真实所想,总结下来就是,他觉得自己没有发挥好,若是时间能够倒流,他一定能整理出更有说服力的一番话语来说服公主。
怀着懊悔的心情,他步行回到自己家的巷口,一位眼睛上蒙着眼罩的男子把他拦了下来。
他惊道:“你不是……”
独眼内侍朝他低下头,平声道:“蔡主簿,玉京公主有请。”
蔡中敏满腹狐疑,跟着他来到毫无纹饰,通体漆黑的马车前,果然见到摘了帷帽的玉京公主。
“微臣见过玉京公主——”
蔡中敏连忙行礼,玉京公主请他起来后,笑道:“我刚刚的话,是否让蔡主簿感到不快了?”
“微臣不敢。公主所言,并无不对,是微臣太过自大了。”蔡中敏揖手说完,又赶紧加了一句:“但微臣还是不信鬼神之说。”
“无妨,我找先生,也不是为了此事。”
蔡中敏愣住:“公主不是来问罪的?”
“我若要问罪,浔阳楼时就是最好的时候,何必等到只有你我时再来旧事重提?”
“那公主是……”
“先生才华横溢,涉猎百家,我想请先生著一本蒙学之书,作为华学的初级教材之一。书的署名是先生的,同时,华学会给予先生一笔不菲的稿费,待时机成熟后,此书还会通过既明书坊流通大朔各地,为天下读书人所皆知。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蔡中敏越发摸不清公主的用意,他一脸不解,迟疑道:“微臣不会在书中承认神鬼一说。”
“先生当然不必。”秦秾华笑道:“我并非佛教徒,也非道教徒。我在浔阳楼打断先生,只是担心先生言论被有心人利用,惹火烧身。”
“原来如此!”蔡中敏一脸羞愧:“微臣实在愚钝,多谢公主苦心……”
“如今误会既已解开,不知先生是否愿为我华学添砖加瓦?”
“微臣不胜惶恐!只是……不知公主为何会选中微臣?”蔡中敏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窘迫:“微臣只是一介从七品主簿,远不比翰林院诸位学士博古通今……”
“先生勿要妄自菲薄,我既敢托付先生重任,便是相信先生能够不负期待。”秦秾华笑道:“这本启蒙书,我想要将它用于华学所有蒙学的孩子,不论男女。我希望先生在著作这本书的时候,能够有教无类,不带偏见。”
蔡中敏神色一凛,揖手道:“微臣必尽力完成公主所托。”
“先生著完初稿后,可将书稿交给既明书坊的掌柜。”
“喏。”
“那便拜托先生了。”
关上车门后,马车渐渐驶远。
结绿看着手拿一册书卷开始阅读的秦秾华,神色纠结。
秦秾华头也不抬,说:“憋着不难受么?有什
么话就说罢。”
“公主……公主当真不信世上有神吗?”结绿说。
秦秾华望着手中书卷,似笑非笑道: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结绿一愣。
她话语轻柔,眉眼清丽如春花秋月,只是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清冷之意:
“若为我所用,便是真神。若不能,便是邪魔。”
“既为邪魔,自有斩妖除魔之人,又与我有何干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