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深沉。月明星稀。
灯火摇曳。
姜穆伏案, 翻过了一篇旧案。
风于枝头掠过,带出簌簌的叶声。
庭院灯影摇晃,听到夏夜里凉井上下吱吱的蛐蛐声。
静谧安详。
管家提着灯火进来, 忧心地劝慰,“阿郎,亥时了, 歇息吧。”
他待在府中多年了, 从未见过如此尽心的知州。常年盼着能来一位为国为民的好官,可萧大人实在太过拼命, 以至于原本希望知州时刻忧民的他们,也希望他能稍微多休息一两刻。
姜穆瞥了眼窗外静寂的夜影,月色下泛着银光的屋顶和林木。“本官睡得少, 此刻也睡无睡意, 不妨多看几卷。管家且去睡吧,毋要等我。”
管家提着灯笼, 抚着短须,又给他桌边端来几盏灯火。
颍州积压的卷宗处理了一部分,存疑记红之案大人每每还需再遣人查问细节。另外关于颍州渠的进度, 田亩度量的标准,城中陶瓷等手工作坊的管理文折, 日日又新递来了一批, 积压不得。
前些日子因着盘龙寨劫粮之故,误了稻种时辰, 今年未能种上。如今还来的粮种, 存放也是个问题。
“大人。”
姜穆一顿,笑看他,“管家如此严肃, 教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管家沉沉叹了口气,“自大人上任以来,颍州安稳许多。这一年阖府上下跟随大人左右,大人辛苦小人是看得到的。只是,过犹不及,大人还要好好照顾身体才是。”
“有劳挂心了。一切尚好。”
管家犹豫了下,“大人近日,遇上麻烦了?”
“何出此言?”
“只除了当时水月山庄前后,大人曾有犹豫之色。近日……哎,我看府上来的高小姐,还有那位律公子,都非是常人。”
寻常人,生不出那般风华。那位高姓姑娘,还有今日的律公子,个个都是龙章凤姿。他并不怀疑自家大人交友的眼光,但以他的目光来看,对方却不一定也真心。
大人虽是年少有为才学过人,但毕竟年纪轻浅,未真正见识到人心险恶,轻易就拿了小人当做君子。
淮水五城曾是烧杀劫掠人吃人过的日子,他自小在这吃人的城镇中长大,对那样的目光再清楚不过。
那是吃人的恶鬼。
外表装饰的再流光溢彩,也掩盖不住血腥残酷的本性。
他们正面待人时在笑,但一个转身,便能翻脸无情。
“管家多虑了。二人在此,我心中有数。”看他依旧愁眉不展,姜穆笔尖微停,“高姑娘曾是我的长姐,律总管也还有长辈约束。”
他低下头继续检查案卷,慢慢悠悠气定神闲道,“总还是些年轻人,既已来府上做客,认真招待便是。”
何况,这不是没人动手。
“……”岂是一个小小待客之问题。他是担心,大人一番心意为人辜负。他只怕二人另有所图。
姜穆置笔于砚,抬头认真问他,“您看他们,与常人有何不同?”
不同之处太多。
但真要说什么不同……
他张了张口,也说不出具体的一二三四。
管家才发现,冥冥恶感,只是他的感觉。他们在府上,与他人似乎也并无不同。
“心如明镜。”
“人便常常无意地趋同于他人眼中的自己。”
被肯定被否定,仅一念之间。否则怎会有句话叫做,物以类聚。
“你知世事人心其实并不完全公平,这令人遗憾。人以善相待,或许都不能得到同等的善,恶意相待,岂非逼人作恶。”
“阴恶之人,大人何必善待。”
姜穆闻言,笑了一笑,他问,“管家看来,本官为人如何?”
“阿郎仁厚善良,自不是旁人能比。您是颍州的救星。”
姜穆唇角含着浅淡的微笑,“可开始,我亦并非如此。”
“年幼时我关心的,仅是亲友。后来长成,才知世有光影两面。生灵越是普普通通,越是少有力量护佑,越是容易于阴影中受害。生命如此脆弱,瞬息诞生又能瞬息消亡。我看见一切,于是我想改变一切。死里逃生的人们感谢我,他们正如颍州百姓一样,如你一样,认为我待他们很好。”
“但我认为并非如此。”
“做与不做仅是我的选择,好与不好则是我的责任。”
“现下我在此修正旧案整理州务,其实也有疲惫也会痛苦,甚至并非没有想过放弃,可为何我还在此?那是因为大家都对我抱有期待。”
期待有人来改变,期待有人能站出来,期待世事安定。否则,人心皆爱山水闲趣同化天地,山林归隐不问世事有何不好?何必需人前来揽一身俗务试炼红尘?
万物之心,注定亦是大道之枷锁。
“所以,君何妨对他们也抱有一分期待呢。”
良久沉默。
“小人明白了。”
姜穆一目十行地扫过文书,又估算了下自己的身家,重新提笔批上可之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