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前, 完颜亮领兵攻下扬州城,接踵而至便是一场血洗。
烧杀掳掠,强抢奸淫。
对金兵而言, 所有一切不过是战争的胜利品,对于被侵占的土地而言,就是鲜血、屈辱和死亡。
战胜无望时,这种恶意便更加疯狂的倾泻出来。
纵然皇帝待北地各姓大族, 看似有礼, 没有那么些杀戮野蛮之气,但追根究底,也不过是为了借用世家大族的威信和生命,去巩固皇位罢了。
在开战前, 他才在王宫里杀了好一批宋人战败降奴。血淋淋的单方面屠杀, 鲜红的朱丹之色刺入汉人眼底, 即使并非首次,也总令人头晕眼花。
平民之鲜血,士子之光华。
老者想到那诞于建康又为宋使的青年, 蓦然低笑了声。何谓幸?何谓不幸?他们又如何呢?清河崔氏, 作为地望世家,作为才能脱俗者,他们的目的, 岂不是为了兴世家平天下?
至于为何人效力, 谁又会在意呢?
至于治下的寻常寒民生死如何?谁又会在意呢?
宋金二者,半斤八两。
扬州的街头并不如姜穆记忆中的盛世种种繁华, 相反,与多年世事中所见许多战乱疮痍哀鸿遍野之地渐渐靠近。
暮色,斜阳晚照。
扬州城, 街道宽阔,空无一人。
枯叶随风落,如浮萍散落,混杂着血色尘埃。
木车,小轿横七竖八散落在街道角落,主人血迹未干,几日下来,生发出一种异样的,腐臭的气息。
那是干涸的血渍。
街道两旁商铺的木门上坑坑洼洼,透过碎裂的窗纸看到,内屋桌椅板凳四分五裂的躺在黑色的地面上。
大多都粘上了许多金兵手中长刀的刀痕。
姜穆在长街上走了一会,随手推开一扇门,目之所及,金银玉器已被扫荡一空。商铺的掌柜夫妻,尸体倒在柜台上。
从脸上到胸前,一道刻骨的血痕。
一句话的问答也无。
金军破城,然后踹门,杀人,劫财。
移开尸体,血色浸染的账本上隐隐约约还看得清楚年关字样。
中原第十二月最为热闹。因还有一月,便春节了。也许人们在记挂着收账,也许人们盘算着采买,也许他们本打算着走亲访友。
但战事就会终止一切。死亡会打碎所有应值得期许的未来。
姜穆为地上那两具尸体,合上了双眼,一丝不苟的整理好遗容。
人死亡久了,就会尸僵。如同人生前未了的执念,被束缚在躯壳之中,不可改变和解脱。
从内屋的小院中找来一张破旧的草席,也许正因为破旧,才得以在劫掠之中幸免于难。他蹲下身来,用草席盖上了那两具尸体,念着大道篇往生咒。
青年的目光落在燃烧的香烛之上,眸底平静之下,是几不可察觉的痛惜,良久,红烛泪尽,他才站起身来,轻道一句,“愿下一世,你我皆不见战火。”
愿下一世也能有缘相遇,愿下一世,你我重逢,得于平和之世。
晚风吹到草席,单薄的草席露出的草屑微微摇动着。
已经走到门口的人也觉察到这风动,他回头,“如此,便做是汝等回应了。”
他轻轻关上门,如同店内依旧是生人在世。
转身踏入荒芜的长街。
是他来迟了一步。
若是一开始就迅速打听天下世事消息,若他并没有留在竹林中养伤而是直奔战场,他必定,必定不至于让扬州到如此地步。
夜色落下,元宇带着一队甲胄匆匆跑来,看到他,脸色立刻沉下来,冷着脸道,“变乱之际,使者不应四处游荡。”
元宇看到那个自从出现便一派温文的南人此刻眉眼流露出几分冷淡,他道,“萧某记得,贵朝陛下已允诺与我,在扬州城自由行走的权利。”
一瞬间,他不像是南方那些柔柔弱弱的文人儒士,反而比他这样战场厮杀出来的老将更加摄人。
威严……是的,是威严。稳重沉静,足以挥斥方遒。他的目光,倒影出扬州的惨状。
元宇微微偏头,在他身后,第一次,元宇清楚的看到了,他们到来之后的扬州情景。
入城,从他身边的人眸中看到的,是扬州金银美人,城破,从他们眼中看到的是冷漠和被鲜血刺激起来的疯狂。
这是第一次,他从一个人眼中,看到了扬州的凄惨和心痛。
元宇哑然。
身后的卫兵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张了张口,才皱着眉道,“……不行。”
你是南宋偏民,不配。
姜穆眉眼不动,“为陛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