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桥心中一酸,嘴上带笑,伸手敲了下苏布合尔的脑袋,“傻丫头,姐姐从没嫌过你脏。”
这么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哪里舍得说她一句脏?
苏布合尔伸手捂住脑袋,憨甜地笑了笑。她黑黢黢的脸蛋上,洋溢着一种单纯的可爱。
“姐姐,吃饭。”苏布合尔又把红薯递过来,“何老师说,这是留给你的。”
苏布合尔又小声解释,“何老师说了,你昨天太累了,让你再多休息一下。她先出门办事了。”
殊桥脑子都是一团浆糊,这才想起来今天下午要讨论课程分配的问题。
何秋露应当是提前出门去做准备了。
“谢谢你,苏布。”殊桥问她,“你吃了吗?”
苏布合尔点了点头,但殊桥没有错过,她肚子传来的咕咕声。
苏布合尔有些羞赧,连忙低着头,闷声闷气地说:“姐姐,我真的不饿的。”
“你吃。”殊桥把一个红薯掰开,大的那端,给了苏布合尔。“小孩长身体,要多吃一点。”
苏布合尔愣了愣。
殊桥揉了揉她的脑袋,“以后饿了就跟姐姐说,不用忍着。”
“就算你能吃下一头象,你姐姐我也养得起。”
殊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她猜测出了苏布合尔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的原因。
或许是之前被卖到刘家村的那一年,她总是吃不饱饭,一旦想要多吃一点的时候,就会被威胁要被丢掉。
或许不只如此。
在自己家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的境地。
这不怪她的父母,只是当下的环境里,养一个可能怀着儿子的老婆,比养一个一无四处没法赚钱的女儿,要重要多了。
殊桥看着苏布合尔小口小口,珍惜无比地捧着红薯一点一点啃食的时候,心里很酸。
她想到自己上辈子,从小开始挑食,但山珍海味没少过。
哪里有饿肚子的时候啊?
苏布合尔吃了一小会,还提醒殊桥,“姐姐,你也吃。”
殊桥嗯了一声,随口问:“苏布,以后你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难住了苏布合尔,她犹豫了很久,说:“姐姐,我,我不知道。”
“但是我不想当妈妈了。”
这一年的痛苦,已经让苏布合尔对这件事感到十分恐怖。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显得有些惭愧,她偷偷瞟殊桥的表情,不确定地问她,“姐姐,我可以不当妈妈吗?”
“当然可以。”
殊桥伸手用指腹蹭掉了苏布合尔唇边的红薯渣。
“你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苏布。你的人生应该有更多可能。”
苏布合尔却完全没有听明白,她愣愣地说:“可是姐姐,我认识的女人,都是要结婚生孩子的,然后种田打工。”
这个瞬间,看着苏布合尔茫然的双眼,殊桥一下明白了,何秋露为什么如此坚定地扎根在这大山里的原因。
是,教育是不能在一瞬,一天,就彻底改变一群人的命运。
但持之以恒的教育,就如同播种。
那些他们这些支教者所带来的思想,甚至生活的可能性,会影响一代人。
至少能让孩子知道,生活,不是只有牧羊喂马割草,女人,也不只有结婚嫁人生儿育女。
他们就算没办法去看世界,也应该知道,世界多大。
他们该做飞翔的鸟,就算无法飞翔,也应该和命运的捆绑作斗。
孩子,是祖国的未来。
而未来,该有无限可能。
“苏布。”殊桥按住苏布合尔的肩膀,对她说,“你想上学吗?”
苏布合尔愣了愣,“上学?”她眼前一亮,“我能上学吗!”没等殊桥回答,苏布合尔就有些伤心地低下了头,“可是我没有钱上学。”
殊桥让苏布合尔抬起头来,叫她看周围。
“苏布,你现在就住在老师的家里。”
“老师说你可以上学,你就可以上学,知道吗?”
“至于钱。”她揉了揉苏布合尔的脑袋,“那是大人应该操心的事情,不需要你考虑。”
苏布合尔却还是有些犹豫,“我不聪明的,妈妈说我是笨孩子。笨孩子上学也没有用的。”
——?
这妈咋回事呢!
“你聪明。”殊桥认真地对着苏布合尔说,“你要相信自己很聪明。”
这话她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很假诶。
看着苏布合尔一脸姐姐我知道你在哄我但是我还是认真点头给你反应的模样。
殊桥就觉得自己这话相当于白说。
“苏布,你想回家吗?”她忽然问。
苏布合尔一下愣住,咬紧下唇,有些踌躇。
“姐姐,你要送我走吗?”她不确定地问。
殊桥摇了摇头,“我不送你。我从刘家村带你回来,就会一直照顾你。”
“你相信我吗?”
苏布合尔点了点头,在她心中,姐姐就是神仙一样的人,说什么话,她都会相信的。
只是——
回家.......?
她有些害怕。
害怕一回家,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只是做梦。
更害怕,再次被卖掉。
殊桥拉着苏布合尔的小手,说,“苏布,如果你想读书,姐姐就必须跟你爸妈商量好这件事。”
“我现在问你想不想回家,只是想问你想不想跟我一道回去。”
“有些事情,我需要和你的爸妈谈一谈。”
“姐姐,你也会和我一起回家吗?”苏布合尔眨了眨眼,问。
殊桥嗯了一声,“我们一起。”
殊桥的手把苏布合尔的手包裹住,像一片绵软却能够抵挡一切的天空,为黑黝黝的山丘,遮蔽了风暴。
被一种温柔包裹,苏布合尔不确定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但她还是有些害怕。
“姐姐,我可以下次和你一起回去吗?”
昨天刚从地狱里逃出来,苏布合尔想要把握住这个难得的喘息机会。
她不想,不想去思考那些过去的事情。
她想在这个瞬间,当一个坏小孩。
“当然可以。”
殊桥正想着如何跟苏布合尔解释,她觉得要不先别让苏布合尔跟她一起回去的事情。
殊桥有一种直觉,她会跟苏布合尔的爸妈有一番争执。
场面或许不会很好看,毕竟以她那张没理都能不饶人的嘴,现在站了理,可说不出什么好话。
让苏布合尔直面这一幕,对她来说不是一个好事情。
如果她......真的只能留下来两个月。
那么苏布合尔的未来怎么办?
托付给何秋露吗?
她自己选择的路,为什么要让别人替她走完。
或许有一天,苏布合尔还有需要父母帮助的时候。
让她和父母撕破脸皮,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好在苏布合尔自己退却了。
殊桥松了口气。
她叮嘱苏布合尔暂时先在房间待着,不要乱跑。
殊桥没有百分百的信心,可以肯定麻烦不会找上门来。
苏布合尔听话极了,答应下来,乖乖坐在屋子里,看着殊桥找给她的书。
那本书还是何秋露的,她的行李箱里,带了许多给孩子看的书。
不像殊桥,废物一个,除了衣服,啥也没带。
——*
殊桥到苏布合尔家的时候,正好撞见打完水回来的巴尔齐特,这汉子冲着殊桥热情地打招呼:“殊老师,往哪去啊!”
殊桥看着他,很难想象他这样的一张面庞下,是一个愿意把女儿卖给一个婴儿当童养媳的男人。
殊桥客套地笑了笑,“找您呢。”
她讲话的口音也跟着入乡随俗地变动了。
巴尔齐特十分热情,他一看就是个壮硕的汉子,现在拎着水的手晃了晃,桶子跟立马要掉下来一样,但里面的水居然分毫没有洒落。
“欢迎!欢迎!”
殊桥跟在他的身后,进了苏布合尔的家门。
今天的班钱麦道没有坐在小院子里洗衣做饭,倒是巴尔齐特,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孩子他娘!小殊老师来了!”
没有得到回复,只有小孩哇哇地啼哭声响彻了云霄,作为一种沉默但是能代表语言的方式,回应了自己父亲的呼喊。
殊桥看见巴尔齐特把手上的东西一丢,直接冲进了内屋去。黄泥土堆砌起来的墙壁,纸糊的窗户,似乎都快要被这个男人气势汹汹冲过去的模样给震碎。
刚刚被他稳稳当当地拿在手里的水桶现在直接歪七扭八地被丢在了地上,泛着沙黄色的水跟地面上的土泥混合在一起,把这场面显得难堪且泥泞。
如同烂泥。
殊桥这才反应过来,班钱麦道似乎是出事了。她冲上去,看见巴尔齐特正给班钱麦道喂一种草药。他几乎是拿那草,根本没洗干净,根部还带着泥渣,就直接往嘴巴里塞,然后咀嚼了之后,吐出来,放在缺了口的碗里,用家里仅剩的一点水,兑了好一会,这才喂给班钱麦道。
殊桥不敢说话,事实上,这也不是一很好的开口说话的时机。
她心下犹豫,询问系统,“系统,你能看出来班钱麦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系统似乎是发现了她的软肋,毫不留情地说:“当然可以。但是如果你想知道,你要和我做交换。”
——又是交换。
系统提起这件事,殊桥才想起来,她为了救下班钱麦道,也跟系统提出了交换。
一个月的时间,就能够救下一条人命。
那她再多待一个月又何妨?
反正昨天她都已经学会跟老鼠蟑螂和平共处了,偶尔兴致来了,还能挥手跟他们打个招呼,逗趣一下。毕竟在这荒凉的大西北,能说话的人,除了何秋露他们,也没别人了。
人当然是可以忍受孤独的。
但孤独会吞没她的意志。
殊桥意识到自己离开的决心并不如过去那么坚定了,她在这个瞬间,对此感到有些犹豫。
她真的要在这样的世界,待一辈子吗?
在这个小山沟里,看不见城市的地方,一贫如洗,没有任何电子设备?
她必须承认,她害怕了。
她不想要这种一眼能望到头的未来和生活。
她没有何秋露那样的决心。
犹豫之间,班钱麦道已经缓缓醒来,殊桥暂时松了口气。
女人很是虚弱,脸上苍白无力,没有色彩。
先是问孩子呢,巴尔齐特把孩子给她抱过去以后,她看着苏合尔的小脸蛋,这才露出了一个笑容来。抬头看见殊桥,不好意思地想要起身,被巴尔齐特按在床上。
“小殊老师不在乎这些。”巴尔齐特说。
班钱麦道却摇了摇头,“巴尔,老师们来这里教我们的孩子,就是我们的恩人。我们固裕族对待恩人,应该有自己要坚持的礼数。”
眼看班钱麦道硬是要站起来,殊桥连忙上前,把她的手拉住,让她别起床。
“你坐着,好好休息。”殊桥强硬地说。
她碰到班钱麦道的手的时刻,一时有些失神。她没办法想象,为什么一个女人的手能够粗糙到这个地步。
老茧,伤疤,冻疮。
每一个不平整的地方,都是她努力生活的痕迹。
看着班钱麦道温柔的眼神,还有巴尔齐特看着她的关切模样,殊桥忍不住想问,为什么这样的家庭和父母,能够轻而易举地把苏布合尔卖给别人?
可是她问不出口,她也隐隐约约知道答案。
殊桥靠近了炕,温和地问,“你的身体还好吗?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班钱麦道刚要说话,巴尔齐特就说:“这是生孩子就留下的病根咯,她阿,一直都这样,老晕过去。不过也没啥大毛病,还是能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