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什么不可呢?”殊桥看着她, 莞尔一笑。
殊桥原本那沉重的心情被何秋露忽然的调皮语调弄得稍微轻松了些,于是不自觉地,自己也放轻柔了声音。
“今天月色正好, 是个适合听故事的天气。”
“好啊。”
何秋露没有拒绝, 她笑了笑,或许心中也正好想要抒发一些什么。
每个人都需要出口。
于是殊桥和何秋露两个人站在屋子边,靠着泥墙, 共同抬头仰望着天空。
就像殊桥说的, 今夜的月色很美, 星子稀疏,所以抬头看去, 满目都是月华流淌。
像温柔的银河,从天空的另外一边出现。
但身侧的人更美。
殊桥别头看向何秋露。
事实上, 从她见到何秋露的第一天,她就觉得她是个美人。
跟她过去见过的那些女人不同, 何秋露没有精致的妆容, 高昂的服装,勾勒身材的裙, 或者点缀气质的珠宝。
但她很美。
像是一阵清爽的风,从绿林深处的幽径吹拂而来。
又像是悬挂在白乳石的水滴,是千万年凝结而出的纯净。
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自信而朴素的美丽。
何秋露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 听她把一件事情娓娓道来, 这种平静的力量是极为动人的。
在她的言辞里没有任何的修饰, 只有真实。
但真实最为重要。
何秋露说出的故事其实很简单,没有什么复杂的情节,跌宕的冲突。
如她所说, 他们这一波人都成长于战争年代。
生于危难,长于波动。
何秋露生于一个高知家庭,父母皆是早年的北京大学的学生,在校园里相识,打下了坚定的革命友谊。
在一起后,二人也留校任职。
战争时期,何秋露的父母曾一起助力西-南-联-大的建设。
他们是首批前往的老师,带着需要保护的资料和学生。
何秋露也一同。
她跟随父母去了联大,在那里长大,学习。
一开始,她以为那里是世外桃源,能够躲避轰炸和侵犯。
但事实上,敌人也打了过来。
因此,何秋露在那里见到了不少为了民族的大义而牺牲的士兵,也见到了不少为了保护一册书籍,而奔跑在弹火之中的学子。
他们都是普通人。
然而在国家危难之际,他们却是挺身在前的人。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最让何秋露痛心的是,有一次,敌军的战斗机直接从脑袋上飞了过来。
轰鸣刺耳,学生读书的书桌都被震动得颤抖,玻璃碎掉,裂出碎片,逃跑的时候扎进脚底,都感觉不到疼痛。
死亡的威胁席卷而来。
何秋露抓起手上的书,和同学们奔跑出去,却见一群士兵,向着她们的反向跑来。
他们要护送他们离开。
炮弹不断掉落,地面出现弹坑。
硝烟慢起,四处都是危机。
死神萦绕在周围。
但不知道是不是士兵们的勇气和决心感染了他们这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学生,大家拼命地跑,咬牙地躲,在他们的掩护和帮助下,终于远远地看见了带他们逃离的车。
一箱一箱,有人正运送着研究资料。
眼看就只剩下不到好几百米的路了,枪炮的声音又再次近了。
尖叫、轰鸣。
何秋露在那一天,清晰无比地知道了,血液的颜色与味道。
敌人在道路上安置了埋伏点,他们前进的时候出了意外,几乎整个队伍全军覆没。
好不容易挺到援军来了,护送他们的士兵却早就没了。
挡在何秋露身前的是个男孩,和她差不多的年纪,比她小。
脸上嫩生生的,胡子都没长。
子弹打中了他的大腿和胸腔,鲜血不要命滴流淌。何秋露拼命地拉着他,要把他带走,逃离这里。可是蓝色的裙摆都被染红了,她根本使不出力气,让男孩移动一分一寸。地面上只剩下一片血泥。
何秋露最后把他藏在一个草堆里,等待。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只知道手脚发麻,腿脚发软,虫子都跑到了她的嘴边,她也不敢动一分一毫。
好在最后,救援部队来了,医护兵把他扛上护架。
那个稚嫩的少年,他得救了。
何秋露躺在草地上,人一放松,竟然羞耻地排泻了。
她看着来来往往救助的人,看着形形色色的伤员,第一次知道,活下来的滋味,是如此的美好。
过了好些天,一切都平静了下来些许。
何秋露去医治点见那个少年兵,到处打探,才知道他在何处。
何秋露去见他,跟他聊天,照顾他。
她把他当作是弟弟。
听他讲他家的事情,说他住在一个很穷的小镇,破破烂烂的地方,没读过书,所以很羡慕他们这些大学生。
有的时候看见男孩残缺的腿,何秋露会无法克制的沉默。
男孩从此以后截肢,瘫痪,无法再上战场。
这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何秋露问不出口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转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上战场?为什么要保护我们?”
男孩想也没想就说:“姐姐,他们说当了兵,就有吃的。打赢了仗,就没有人能欺负我们了。我的妈妈和姐姐都被那些坏人给侮辱了。我不想让别人再被侮辱了。”
“姐姐,你别哭。妈妈说了,我是男子汉,我要保护女孩子的。”
男孩冲着她笑,牙齿黄黄的,但是笑容很灿烂。
后来,何秋露再来看他的时候,看到却是一个空荡荡的床铺。
叠好的被子如同一个整整齐齐的豆腐块,像是一个军人的所为。
被子上放了一个帽子,破破烂烂,是那个小少年的。
隔壁床的老兵说,这小子昨晚发高烧,伤口感染,没熬过去。
又说,这帽子是他特意留给她的,说要给姐姐一个纪念。
希望姐姐可以一直记住他,这样,他这一生也算是没有白活。
何秋露拿着帽子,毛边刺手,她疼得哭出声来。
周围的人却仿佛已经见惯了这场面。
另外一边床的老兵出声安慰她,“姑娘,人各有命。军人有军人的命。”[注1]
如果说,军人有军人的命。
那么她的命,又在哪里?
父母送她出国避难,让她去学习,可是每一天,在国外的每一天,何秋露的耳边仿佛都能听到战机的轰鸣,人民的惨叫,还有那个男孩的朴素却灿烂的小声,以及他最后那一句,咬牙切齿的发言。
她的命,难道就是在这里待一辈子?学习,学习,然后成为一个外国人吗?
不。
何秋露不要这样的人生!
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呢?
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看见枪都会害怕。
但那个男孩难道就不害怕吗?
为什么他就能够挡在她的身前,最后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害怕死亡。
只是对一些人来说,有一些事物的价值是高于对死亡的恐惧的。
比如延续知识、比如做一个让妈妈放心的男子汉、比如为了民族的未来不受折辱。
何秋露想了整整一夜,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她决定回国。
她要回到生养自己的地方去!
要回到自己的国家!
要点燃国家的星火!
让所有人的心中都种上一颗心的种子,让他们知道,华国人在!华国人还能站起来!
弱国无外交,除了硬拳头、科技、武器。
文化和教育,也一样重要。
思想,永远是牵引着整个民族前进的风向标。
在其位谋其事。何秋露自认自己是一个没有任何数学或物理天赋的人。
她没有办法去做一些如原-子-弹建设,或推动航天事业进步的大事。
就像那些跟他同一批留学归来的同学一样。
但她可以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
比如改变孩子的未来,比如改变这个乡村的未来。
当她去做好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之后,一砖一瓦堆砌出来,就会成为稳固且牢不可破的城墙。
再也不会有人来打垮他们!
何秋露讲完这个故事,缓了好一会。
殊桥看着浇满了院子的月光,一时有些失语。
她的心里堆满了从未有过的沉重。
像是有人往她轻飘飘的如棉花云朵一般的心脏上,坠入了铅块与巨石。
她被压住,无法喘气。
何秋露看向殊桥,拉着她的手,“我相信,你一定也有自己的理由。”
在何秋露的眼里,她和殊桥是一代人。
都是在漫天炮火中长大的人。
殊桥无力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走到今天,都是为了摆脱这个世界。
完成任务,离开系统。
跟何秋露不一样,她生在绝对和平的年代,一个没有硝烟的年代。
国泰民安,祖国富强。
她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今天的一切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什么。
原来她的和平未来,都是先辈的鲜血换来的。
一代保护一代,一代助力一代,这或许就是华国精神所在。
就像殊桥所感慨的一样,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够生孩子?但,那么小的孩子就已经走上了战场。
原来,她理解中的英雄,都是那些大名鼎鼎的人物,一些能够记在作文中作为素材的事迹的主人。
可现在,她忽然意识到,这世界上不是缺少英雄,只缺少被人记住的英雄。
每一个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为了和平与胜利而努力过的人。
都应该是英雄。
都应该被记住。
——*
次日。
殊桥是被阳光刺醒的,不知怎的,昨夜和何秋露聊了天以后,她睡得特别沉。
梦中在追逐一条巨龙。
她赤脚奔跑在黄土地上,目之所及,是血红的天空。
然后天光乍破,西北的太阳烫得她皮肤像被灼烧。
殊桥有起床气,怒气冲冲地醒过来,然后,对上了苏布合尔单纯的双眸。
女孩正乖乖蹲在她的炕边,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见她醒来,开心地把手里剥得干干净净的红薯递给殊桥,“姐姐!吃饭!”
还没殊桥反应过来,苏布合尔似乎是为了印证什么,又张开五指,把白白净净的掌心给面前的女人看,“姐姐,我的手洗干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