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溯第一次见夏昭南跳舞, 是在回到夏家的第一个春节。
“昭南,来,给大家跳个舞。”过年的保留剧目之一, 一定是让孩子们在亲戚朋友面前表演节目, 甭管孩子多大。
少女听话地站起身, 拿mp3放音乐, 只有背对着长辈整理衣服的某几个瞬间, 才能教人察觉她眼里掩饰的无奈。
她那个时候已经出落得很高了,长手长脚,线条舒展, 坐在那时优雅如白天鹅,可一旦跳起舞,仿佛变了个人, 清冷和文艺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扶摇直上任我逍遥的霸气和轻狂。
“好!”
虽然看不懂,但不妨碍一群人噼里啪啦地鼓掌, 纷纷夸赞这孩子有明星相。
少女乖巧地道谢, 面对一众人高谈阔论的观看评价还以配合的笑,实际上一个字儿都没听, 游离的眼神出卖了她此刻只想赶紧儿结束的真实想法。
他轻轻挑了下眉。
发现看似乖乖女的姑娘其实远远不是表现出来的那般四平八稳,永远不出错的守规矩,就像她长着一张适合古典舞的文艺脸, 实际上跳得却是力量感颇浓的街舞。
反差极大。
他这般想着,喝口水,紧接就看见终于等到大人们的注意力从她身上转移到更小一辈的少女舒口气,不动声色地往他这边挪了挪,小声开口:“应该让你也表演个滑板。”
姜溯:“......”
这是自己被坑了不行, 还要把他也拉下水?
他懒懒瞥她,见姑娘目光澄澄,敛了戏谑:“不一样。”
一个在老人眼中是不务正业,一个是培养气质,没把他滑板扔了就已是谢天谢地,怎么可能还让他当众表演。
少女认真地摇摇头:“那是他们的想法太守旧,我就觉得很好,只要是自己喜欢的,就是最好的,何况你还赢比赛了呀。”
“他们是没见过你滑滑板时的样子,超厉害的,和职业选手在赛场上没什么区别,说不定哪天滑板也会被纳入奥运会呢。”姑娘眼睛亮晶晶地吹捧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微微黯了下去,“可惜我也只看到了一点点。”
姜溯听出她是在遗憾上次的比赛,安慰道:“还有机会,明年秋天燕北会有比赛。”
“真的吗?!”她眼睛重新亮起光,像得到糖果的小孩子。
“嗯。”他点点头,犹豫片刻,终是没说高三后他没那么多时间练习,那可能会是他最后一次参加比赛。
“我这次一定不会迟到了。”她自责地皱着眉头,认认真真地作保证,说完,看到不远处还在对着孩子们的表演指点江山的亲戚们,轻轻压低嗓音,“我刚开始选舞种的时候,奶奶也不同意,觉得女孩子跳芭蕾更好看,我就先听她的报了芭蕾班,然后等爵士班上课,就在外面跟着偷偷学。”
说到这,大概是觉得自己交一笔钱学两种舞占了便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老师没发现?”他被勾起兴趣。
她沉思一瞬,陷入回忆:“没多久就发现了,不过可能是看我年纪小,又认识,就没赶我走,还让我进班里跟着学。”
“我当时还挺开心的,以为自己帮家里省了钱,后来才知道,学爵士的人太少,老师们难得看见一个主动上门的小肥羊,当然不舍得放过,等第二个学期刚开课,就联系我妈让她交钱。”
她懊恼地皱下眉,以为自己当时在第二层,老师们在第一层,实际上他们在第五层,笑着等小肥羊进窝。
他低声笑起来,被少女佯恼地瞪了眼,收了笑:“后来呢?”
“后来我妈就问我,想学哪个,见我意志坚定,没办法,瞒着奶奶帮我退了芭蕾班。”她说到这,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往常清清冷冷的眼弯成新月般的弧度,柔美至极,“然后每年过年表演节目,瞒不过去,就用唯一会的那支芭蕾舞糊弄奶奶,一连跳了好几年,奶奶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说我是没舞蹈天赋还是老师不专业,怎么跳来跳去老是同一套动作,这才知道我其实学了其他舞种......”
夏风飘忽而至,伴着似有若无的淡香。
姜溯回过神。
目光从记忆里灵动的少女越过时空,定格在此刻月光下翩若惊鸿的美景,眸光愈深。
姑娘抬手解开发带,青丝垂落,身姿轻盈如飞燕掠地,乘风踏月的空灵,美得勾魂摄魄。
她无声而专注地深深看他,没有舞台上冷而飒爽的桀骜,更柔,更媚,一双眼透过月色朝他看来时,仿佛藏着无尽隐晦的情愫,睫毛一颤,又无声无息地收敛下去。
男人一颗千锤百炼的钢铁心,就在这样眼波流转的温柔中软成绕指柔。
感觉到自心底升起的闷热燥意,野兽一般朝某处叫嚣,缓缓压了压。
一曲罢。
香汗湿,呼吸微喘。
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他的直视,一双眼还带着柔媚的涟漪,清亮的灼人,借着低头扎头发的动作掩饰红透的耳朵。
姜溯轻轻动了动喉结,上前,把人紧紧揽进怀里,饮鸩止渴地嗅着姑娘身上独有的淡香隐秘纾解,口中低喃她小名。
夏昭南听到她哥剧烈的心跳。
几无停顿,一下接一下地急促填满整个胸腔,仿佛要把她耳膜震破,她小心翼翼地贴着他硬朗的肌肉,不敢动,也不舍得离开,本就凌乱的心随着充溢鼻尖的男人气息再度乱成一团,自欺欺人地想:就抱一下,就抱一下......
像明知会变本加厉却依然饮下海水止渴的飞蛾。
离开时体育馆已经锁了门。
他带她翻.墙,稳稳接住她,飞扬的风在她耳旁呼啸,像是帮她把所有伦理的枷锁用力抛开。
却也只有这片刻短暂而虚幻的放肆。
回到华灯刺眼的大街,俩人再度变成旁人眼中的兄妹,他是她哥,是她心底觊觎却又永远无法僭越的,名义上的亲人。
送她回宿舍的路上,姜溯单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握住她冰凉的手,不容挣脱的用力。
夏昭南缓缓闭了闭眼,任由他握着,熟悉的音乐在车里单曲循环,将她本就痛楚的灵魂拽得四分五裂,“......离开,释怀,很短暂又重来,有时候自问自答,我不要困难把我们击散,我责备自己那么不勇敢......”
......
“......拥抱过还是害怕,用力推开你我依然留下......”夏昭南轻声哼着歌,把歌词抄到密密麻麻的本上。
摘下耳机,拿出抽屉里的存钱罐,打开,清脆的硬币声顷刻盈耳,夹杂着红红绿绿的纸币,最大的十块,最小的一毛,她按照面值从小到大排好,嘴里默念:“一块,两块,三块五......三十......五十......”
数到最后,依然不到一百块钱,而这已是她攒了好几个月的全部积蓄。
她叹声气,看眼墙上贴满的同一个人的海报,在女人温柔的目光注视下小心地把钱收起来,默算距离她偶像开演唱会还有多久——最便宜的外围票也要一百八十块钱,留给她攒钱的时间不多了。
“姐,快,发压岁钱了。”夏舜尧风风火火地来敲她门。
夏昭南恹恹许久的脸终于多了点神采。
客厅里喧闹,离很远,就听到来拜年的亲戚逗弄着小朋友:“继续磕呀,磕一个头就能领一个红包,数数磕几个啦?”
夏舜尧“切”了一声:“傻瓜,磕再多都是一个,而且都进不了你兜里。”
夏昭南:“你小时候比他磕得还欢实,拦都拦不住。”
夏舜尧:“......姐,这种丢人的事儿就别说了,我要脸。”
夏昭南笑起来,和弟弟一起进门,满面春风的老太太看他俩一眼,从兜里拿出两个红包,手指按着封皮摸了摸,先递给她,而后递给孙子:“装好了,可别弄丢了。”
夏舜尧嘴贫,笑嘻嘻说:“反正在我兜里也过不了夜,被我妈拿走和丢了差不多。”
老太太捣捣他脑门:“那是先帮你放好,谁家小孩儿拿那么多钱,长大后都是你的。”
夏舜尧撇撇嘴:“行吧行吧,希望我长大后我妈还能记得还我。”
夏昭南在心里默默补刀:悬,估计过几天就被拿出来装进了给别人的红包。
明知压岁钱的命运,夏昭南还是小心地放到了兜里,感受着和往年一样薄到几乎可忽略的厚度,在想过年的这段时间怎么攒钱。
希望大人们派她出去买零食换打麻将的零钱时,可以稍微大方一丢丢。
一阵寒风灌入,门从外推开,男生抖落羽绒服上的雪花,脱掉外套,露出里面难得暖色调的白毛衣。
老太太看到姜溯回来,高兴地眯了眯眼,拿出一个鼓囊囊的红包,招呼他走近:“来,拿好,奶奶就不帮你代管了。”
姜溯不置可否地揣进兜里,转身去倒水,夏舜尧冒冒失失地跑到他跟前,眼尖地看到他裤兜里鼓出来的一大块,咋舌:“哥,你的红包咋这么厚?”
说完,拿出自己的,和他对比,见自己的两张红钞票连姜溯的十分之一厚度都不到,到底是小孩儿,一张脸立刻拉了下来,小声嘟囔奶奶偏心。
一旁的夏昭南摸着自己只有一张红钞票、连信封都显多余的压岁钱,平静地喝口水,早已看淡。
姜溯拍拍他:“可能是把以前的一起补了。”
夏舜尧恍然大悟,粗略算了下,发现按他现在的年纪比堂哥多领好几百,瞬间又高兴起来。
发完压岁钱,老太太领着姜溯去认亲戚:“这是你二爷爷家的大儿子,叫叔叔,这是你姑祖母家的女儿,要喊姑......”
仔仔细细,无一遗漏。
夏昭南远远看着眉眼不耐的男生站在一群陌生的亲戚中间,像被观赏的外星人,每个来参观的游客都热情地拉着他手、拍着他肩膀,如果不是男生长太高够不着头,估计头发也会被摸成鸡窝。
“可长这么大啦,模样真好,和明海哥年轻时一模一样。”
“叫小溯是吧?还记得我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家里的相册估计还留着我抱你的照片呢......”
夏昭南差点儿没忍住,闷头憋笑。
几乎能感觉到男生目光里的潜台词:???我当时才多大,能记得住这?
大概是她笑得太明显,隔着一屋子鸡飞狗跳的稚童,男生朝她看去,白色毛衣勾勒得眉眼愈黑,长身逆着光,略带危险地眯了眯眸,冷硬又莫名和谐的构图。
她若无其事地摆正脸色,拿过相机,对着他拍了一张照。
他到这个家后的,第一张照片。
年夜饭。
一大家子人围坐在圆桌旁,听着一年一度熟悉的春晚背景音乐,举杯相庆。
难得的团圆日,对小孩儿的约束也少了许多,夏舜尧嚷嚷着要喝酒,被破例允许尝了口白的,差点儿辣哭,夏昭南掩着嘴笑,捧着自己的快乐肥宅水,看到男生懒洋洋地坐在一旁,也没怎么吃,只默不作声地喝着瓶果啤,心思微动,坐他旁边:“好喝吗?”
姜溯抬眸,越过她面前夏舜尧的餐具够到她的水杯,另起一瓶,给她倒了杯。
她忙摆手:“奶奶不让女生喝酒。”
“果啤,不算酒。”他解释。
夏昭南依然没敢当着老太太的面喝,背过身,飞快尝了口,皱眉:“好难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