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把所有能用机械替代的器官全部用机械代替。”Z冷冷地说,“双手,双腿,脊椎,甚至还有一部分内脏。人类的心脏没办法承受这种负担,于是她干脆把我的心脏也换成了机械,由一块以太结晶驱动。以太结晶蕴含着极其丰富的能量,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我的衰老比普通人缓慢得多。”
段非拙瞠目结舌,同时遍体发寒。
虽说他早已习惯这个世界中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事物,但Z的经历仍然算得上其中最匪夷所思的。
简直像是科幻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内容。
“这种改造……能让人活下来……?”段非拙惊讶。
Z唇角一扬,像在讽刺:“你觉得我这样还算是‘活着’吗?”
从结果上来说,这番改造的确让Z重新站起来了,不仅如此,他还比以前更敏捷,更强大。一个大活人被改造成这样……还能算是人类吗?
简直像一个忒休斯之船悖论。假如不停地替换一艘船上的零件,当所有的零件都被换过一次后,这艘船还是原来的船吗?假如将换下来的零件再组装成一艘船,它和那艘全面翻新的船谁才是原本的船?
忒休斯悖论放到人类身上呢?段非拙不敢继续往下思考了。再思考似乎就会触及到人类绝不可以碰触的禁忌领域。
“这就是你厌恶秘术师的原因?”段非拙声音沙哑。
“没错。”Z笑得越发残酷,“如果她是为了拯救我而把我变成这样,我倒也不会责怪她。可她不是。她只是想试验她发明的新秘术,恰好遇上了我这么个绝佳的试验品。”
“那个护士后来这样了?”
“不知道。她逃跑了。我后来加入警夜人,一直在追捕她。可她销声匿迹,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里,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她的去向。”
说完,Z再度转向窗外,沉默了。
包厢陷入寂静,只能听见火车轧过铁轨的隆隆声响。
段非拙想说几句话宽慰Z,可他说不出来。不论说什么,语言都是那么的苍白。难道他几句话就能抚平Z这么多年来的伤痛吗?根本像一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高高在上地施舍怜悯。
过了好一会儿,Z开口:“是不是吓到你了?”
“什么?”段非拙倏地抬起头。
“你好像很讨厌看到我的身体。每次我洗澡的时候你都会逃跑。你觉得我的样子很恐怖吗?”
段非拙哑口无言。他意识到Z好像对他产生了某种天大的误会。
“不、不是的!”他叫起来。
“你不用给我面子。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样。”Z的语气有些自暴自弃。
“我……不是因为那个!”段非拙窘迫地说。不只为何,他的耳朵忽然变得好烫。“你身上有很多疤痕,确实有些可怕,但是我……我不敢看你洗澡是因为……那个……不礼貌……”
Z似乎觉得他的答案很滑稽。“你不用说了。”
“真不是因为我讨厌你!”段非拙提高声音,“我不讨厌你,一点儿也不讨厌,我……”
他的声带仿佛变成了卡壳的机器,怎么也运转不起来了。
最后他只能讷讷地望着Z:“我希望你能知道,我……”
Z微微一动,一缕白发垂落肩膀。
“我知道了。”
窗外,春季的原野郁郁葱葱、一缕金色的阳光刺破漫天乌云,洒在两个人脸上。
***
火车抵达了国王十字车站。望着车站的玻璃穹顶,段非拙由衷产生了一种回家的喜悦。
下了车,他在月台上遇见了两个意外的人。
其中一个是色诺芬。这黑发黄眸的男子倚在柱子上,吹着口哨,一脸梦游似的表情,好像他是无意中走到这儿来的。
“老大!”看见Z和段非拙,他懒洋洋地摇了摇手,“想不到你们竟然活着回来了!”
Z嘴角抽搐:“怎么?不希望我活着回来?”
“哪有,我由衷地表示喜悦!”
色诺芬嘴上这么说,但Z一转头,段非拙就听见他小声嘀咕:“可恶,居然毫发无损,我又输钱了。”
……这家伙怎么天天拿别人打赌啊?
Z转过身,面向段非拙:“我和色诺芬待会儿要去拿托运的货物,就不送你了。”
他说的货物指的是从斯通医生那儿没收的东西。
段非拙都想和他告别了,然而话还没说出口,Z忽然语出惊人:
“从下周一起,你来异常案件调查科上班。”
“嘎?!”段非拙发出介于人和橡皮鸭子之间的声音。
Z像是没听见他的怪声,继续淡定地说:“你还不算正式成员。一周来上个三天班没问题吧?”
问题大得很啊!
色诺芬笑嘻嘻地火上浇油:“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因为你表现得很出色,所以我们打算提前录用你啦!”
“不是说你们只录用年满二十一周岁的人吗?!”段非拙抓狂。
“哎呀,事急从权嘛。我们现在这么缺人手,雇佣童工就雇佣童工咯。”色诺芬摊开手。
段非拙的冷汗一瞬间就浸透了衣服:“可是……我……我还没准备好啊……”
“当个普通文员还需要什么准备?你是不会写字还是怎样?我们又不是让你白打工。付工资的好吧!”
不好!段非拙内心惨叫。他才不要去苏格兰场呢!他才不稀罕警夜人的工资呢!他要回家,他一辈子都不要走出家门了!救命啊!
然而Z哪里管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俊美无俦的脸上像是写了“那就这么定了”一行字似的。
“明天早上九点,苏格兰场见。”他嘴唇一弧,向段非拙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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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 望着那只手,段非拙欲哭无泪。
他很想拒绝,可拒绝需要光明正大的理由,他哪来的理由呢?总不能直接告诉Z“对不起,干不来,因为我是你们的死对头——秘境交易行的主人”吧?
对一般人而言,能去苏格兰场当文员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么好的工作,他要是拒绝就太可疑了。
他只能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握住Z的手。
Z摇了摇他的手,接着猛地把他拉到自己身前。段非拙一个趔趄,撞进了Z的怀里。
白发警夜人短暂地拥抱了他一下,接着一把推开他,若无其事地和色诺芬走向货运车厢。
段非拙呆愣地望着他的背影。搞什么啊……Z是在……是在捉弄他吗?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烫得厉害。
当他们离开,石中剑才敢开口:“完了,小子,完了。你有什么遗言吗?我建议你早点立遗嘱,挑好棺材、墓地和墓志铭。我听说有些人会在别人的墓碑上乱刻墓志铭,所以还是早点儿决定比较好。”
“你闭嘴!”段非拙仰望天空,眼含热泪。
***
段非拙在法兰切丝广场49号下了车,挥别林恩先生,接着拎起行李登上楼梯。
到了家门口,他正要掏钥匙,门却自己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猛地撞向他胸口,宛如一只愤怒的小鸟,差点儿把段非拙的内脏都给撞到位移。
“主人,欢迎回来!”
阿尔穿着围裙,兴高采烈地说。
石中剑忽然冒出来一句:“一回家就有个小男孩身穿女仆装……啊不是,男仆装迎接你,总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微妙呢。”
段非拙翻了个白眼,将行李箱和外套一一递给阿尔,至于石中剑,他直接把它丢向柜子。石中剑滋儿哇乱叫。
“我读过报纸了,主人!报纸上说阿伯丁连环杀人案已经告破了!虽然报纸上没提您的名字,但我知道您一定居功至伟!”
阿尔一边挂起外套,一边向段非拙投去崇拜的眼神。
“那些记者不会把您的名字写下来的,他们只想把功劳记在本地警察头上。就像雷斯垂德每次都要抢福尔摩斯的功劳……”
段非拙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沙发,一头栽倒在上面。
“我也没做什么……”
他一直觉得,阿伯丁连环杀人案还没有完全终结。邓肯·麦克莱恩仍然不知去向。必须等他也落网,案子才算真正尘埃落定。
“您太谦虚了!”阿尔喊道,“真可惜我不像华生医生那么妙笔生花,否则我一定会把您的事迹记录下来,告诉全世界您有多么伟大!”
段非拙把脑袋埋在沙发靠垫中:“你要真那么干,警夜人明天就该带着银手镯来找我了……”
“警夜人算什么?主人您岂会害怕他们?”阿尔对自己的主人充满了谜之自信,或者说,他过于高估了主人的实力。
“……哈哈,是啊。”段非拙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从下周一开始,我每周要去苏格兰场坐三天班。”
他以为阿尔会惊恐万状地尖叫起来,然而少年却用越发崇拜的语气说:“主人,您成功打入警夜人内部了?”
“……嘎?”
“您已经完全取得他们的信任了,是不是?”少年双眼发光,“真不愧是主人,居然将警夜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您是不是要以上班为借口,探查警夜人内部的情况?我听说他们把秘术师关在苏格兰场的地牢里……您要去劫狱吗?”
段非拙发出了仿佛来自地狱的□□。为什么阿尔的想象唯独在这一层面能如此跃进?什么探查内部情况,什么劫狱……他不被关进监狱就谢天谢地了!
啊啊啊,到底该怎么办啊!
他愁得头都快秃了,阿尔却兴高采烈,像只小鸟似的在家里飞来飞去,为段非拙端上红茶和饼干。
“为了庆祝您成功潜入苏格兰场,我一定要做一顿好吃的!主人,您想吃什么?”
“……后悔药。”段非拙绝望地回答。
***
第二天是周六,秘境交易行定期营业的日子。
玛德琳·克里沃特小姐已经养成了定期来交易行逛逛的习惯。今天博伊勒夫人要做实验,没空陪她,她便一个人来了。
她还是第一次独自光临交易行。虽然已经来过许多回,但那些稀奇古怪的商品她怎么看也看不够。她最近又看中了一幅托勒密天体图,那是古时候炼金术士所留下的暗号图,据说只要解开其中的暗号,就能学会高深的炼金术。
可玛德琳囊中羞涩,根本买不起它。恐怕得攒钱攒个一两年,她才出得起那价格。前提是,这一两年时间里,无人捷足先登。
玛德琳敏锐地发现,交易行主人今天十分没精打采。
虽然自打他继承交易行以来,交易行总共也没开张过几次,但在顾客们的印象中,交易行主人向来活力十足。他不但风趣幽默(或者说阴阳怪气),还充满了奇思妙想,带来了盲盒、抽卡、SSR等前所未有的新奇概念。
原本顾客们来到交易行,只不过是为了看看上架了何种新货,与其他秘术师交流交流奥秘哲学。可不知不觉间,交易行每次开门他们都充满了期待——期待交易行主人又整出了什么新活。
但这一回,不止玛德琳,其他客人也能明显看出交易行主人垂头丧气。
他枯坐在柜台后,双手交叠,撑着下巴,空洞的目光仿佛看透了虚空。他是在烦恼什么吗?还是在思索常人所参不透的深奥问题?
负责招待客人的是他那个少年助手。但他的聪明伶俐和交易行主人根本无法同日而语。顾客们问起某件物品的来历、功用时,少年往往要抓耳挠腮好一阵才能想起答案,有时甚至还得跑去请教他的主人。
“主人,有位客人想买水晶灵摆,该怎么办?”少年助手凑到交易行主人身边,小声问道。
交易行主人长长叹了口气,一挥手,墙上的展示柜便开始自动移动,将放着灵摆的展示柜挪到顾客面前。
“那边不全都是吗?让他们自己挑去。”他心不在焉地说。
少年助手为难地挠挠头,跑回去招呼客人了。留下交易行主人一个人继续对着虚空发呆。
“交易行主人这是怎么了?”几个客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玛德琳在交易行中见过他们多次,也算得上是熟面孔了,便也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