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火车上嘈杂的人声全都消失了,他只能听见自己疯狂的心跳声和嗡嗡的耳鸣。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那么祂肯定很热衷于戏弄凡人。一天内从伦敦发车的火车不计其数,可他就偏偏和这两个警夜人乘上了同一班列车。
世界上从来没有这么巧合的事,不是吗?Z和色诺芬在工作日的大白天出现在这儿,肯定不会是打算去度假旅游的,他们只会去干一件事,那就是他们的工作——狩猎秘术师。
他们发现他的身份了吗?还是说,他们是追踪叶芝而来的?
“切斯特先生,为什么不介绍一下你这两位朋友呢?”叶芝冷静的声音将段非拙的灵魂唤回了身体。
段非拙擦了擦额头沁出的冷汗。自打遇上Z他们,他的手绢总是消耗得很快。
仔细一想,他们不大可能是追逐他而来的。假如他们已经获悉他就是交易行主人,那么肯定会直接冲进他家里抓人,而不是到火车站这种人流密集的地方再实施逮捕,因为那样不但容易误伤群众,也很容易让他逃跑。因此,他们要么是来试探他的,要么是刚好同路。
“呃,啊,是的……”段非拙结结巴巴地说,“这两位先生是色诺芬·瑟罗菲特警探和芝诺·辛尼亚警探,他们都是伦敦警察厅的精英。”
叶芝顿时坐直了,像是靠椅上有什么东西在刺他的后背一样。他用眼神质询段非拙:是“那种”警探吗?
段非拙不动声色地点头:就是“那种”警探。
叶芝不愧是未来的诺奖得主、见识过大场面的秘术师。他彬彬有礼地同两名警夜人握了握手,笑着对段非拙说:“您真是交游广阔,竟然连苏格兰场的警探都认识。”
段非拙努力绷住脸:“这个……我曾经被歹徒绑架,当时就是这两位警探救了我。”
色诺芬眯起眼睛:“这是你的朋友?”
“呃,这位是阿尔弗雷德,我雇佣的仆人,”段非拙期期艾艾,“而这位先生是……是……”
他的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该怎么介绍叶芝?直说他是诗人?但他要怎么解释自己为何会跟诗人在一起?
拯救了他的是冷静得出奇的叶芝。
他起身从衣兜里取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色诺芬:“在下威廉·巴特勒·叶芝,是个不入流的诗人。”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段非拙发自内心地敬佩阿尔的演技。
阿尔夸张地张大嘴,拉扯着Z的衣袖,眼睛里像是有小星星在闪动。他用嗲得出奇的口吻说:“警探先生,你们认识福尔摩斯吗?你们是不是经常跟福尔摩斯一起办案?华生医生写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吗?”
“呃……”Z神情犹豫,像在寻找逃跑的路径。
色诺芬拍了拍他的后背:“你为什么不跟新人坐在一块儿呢?我去后头找个座位。”
Z露出恐怖的表情:“你要是敢抛下我——”
色诺芬当然敢。他拎着行李箱飘然离去了,只剩下Z独自站在原地。
他很想追随他的部下而去,但车上的乘客越来越多,周围的座位都被填满了,还不断有人挤进来,不满地撞开他,大吼“让一下”或者“别拄在这儿碍事”。Z只得不情不愿地在段非拙旁边的空位坐下。
阿尔继续火上浇油:“警探先生,福尔摩斯还破过哪些案子?有好多案子华生医生都没有写出来,但您肯定知道,对吗?”
他的声音尖得像只乱蹦跶的喜鹊,两条腿在小桌子下踢了又踢,每次都准确无误地踢中Z的小腿。
火车启动了,随着呜呜的汽笛声,站台向后方退去。
“世界上根本没有福尔摩斯!”Z冷冷说,“那全是虚构——”
“哦,当然有。”叶芝打断他,“他是位了不起的侦探。小孩子都很崇拜福尔摩斯,把他当作英雄看待。是吧,警探先生?”
言下之意,就是让Z不要戳破孩子天真的幻想。
Z紧紧捏住小桌子的一角,快把它给捏碎了。
“对。”他咬牙切齿,“福尔摩斯是个了不起的侦探。”
阿尔继续蹦跶:“您认识雷斯垂德警探吗!他每次都抢福尔摩斯的功劳,真是太可恨了!”
Z:“跟他不熟。”
阿尔:“警探先生,您能替我要到他的签名吗?”
Z:“等我回去问问雷斯垂德。”
阿尔:“不!是福尔摩斯的!谁会要雷斯垂德的签名!”
Z:“雷斯垂德听了很伤心。”
接下来,阿尔开始就福尔摩斯系列小说发表各式各样的见解,并征询Z的意见(或者说强迫Z赞同他的见解)。Z敷衍地回答着。
他到现在还没把阿尔的脖子给拧断,段非拙不由对他的毅力刮目相看。要是换成他,可能没两分钟就抓狂地从车窗跳出去了。
应付阿尔的间隙,Z还不忘打探叶芝的情况,足见他作为警夜人训练之有素。
“你和这位叶芝先生要去哪儿?”
“什罗普郡。”段非拙答道。
“哦?去哪儿干什么?”Z又问。
段非拙望向叶芝,用眼神求援。
叶芝沉着地回答:“我打算去乡下采风,便邀请切斯特先生同行。我和他在书店偶然认识,相谈甚欢。我想两个好友一起旅行,比一个人可要快乐得多。”
Z扬起眉毛:“你这么快就认识新朋友了?还是能一起旅行的新朋友?”
叶芝微笑:“东方人有句话,叫作‘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意思是人与人之间友谊的深浅和相识的时间并没有多大关系。有些人相识多年,仍旧像陌生人一样根本不了解彼此。有些人才初次见面,就好像已经认识了一辈子。”
Z皱起眉,似乎对叶芝的说法感到不悦。
因为收到了漠视,阿尔跳到座椅上,把椅垫当成蹦床一样上蹿下跳:“我们来玩游戏吧!我当福尔摩斯,你当华生医生!现在我们来抓坏人!让我看看你们谁是杀人凶手!”
周围的乘客不约而同投来愤怒和鄙夷的视线,发出嘘声,甚至有人起身去叫乘务员。Z已经后悔跟他们聊天了,现在其他乘客都以为他们是同路人,把他也当作了纵容熊孩子的帮凶。
于是,当火车一到下一站,一些乘客下车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借口要去和色诺芬同坐,头也不回地走去另一节车厢了。
他离开后,段非拙长舒一口气。
“干得漂亮,阿尔。我都不知道你的演技这么好。”
得到主人的褒奖,阿尔露出腼腆的笑容:“这是当小孩为数不多的优势之一。”
叶芝拿出他在车站尚未读完的那份的报纸,轻轻抖开,戴上眼镜,用报纸遮挡自己的嘴型。
“切斯特先生,您是那位警探的学生?”
段非拙一提这个就头疼欲裂。
“那是事出有因……我还没继承秘境交易行的时候,阴差阳错地答应加入苏格兰场……”
叶芝满脸惊诧:“您身为秘境交易行的主人,警夜人的头号通缉犯,竟然混进了苏格兰场?”
他看着段非拙的眼神从惊恐逐渐变成尊敬,“我明白了,您是在那儿卧底对吗?您伪装成不懂奥秘哲学的普通人,打入他们内部,寻找弱点……”
只能说,叶芝不愧是文学家出身,他的想象力在这一层如此的跃进。
段非拙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作为回答。虽然叶芝的猜测完全不正确,但段非拙只能让他这么误解了。
***
火车抵达了什罗普郡的什鲁斯伯里。这是个很小的车站,在如此乡间,只有公共马车或邮车来往于各个市镇。要是运气好,也能遇上同路的货运马车,可以低价或免费搭便车。
段非拙特意在火车站转了一圈,没在来来往往的乘客中找见Z那抹独特的身影。他松了口气,至少这说明Z不会来阻碍他们。
他们没找到公共马车,不过刚好有一位农民赶着货运马车路过,同意捎上段非拙等人一程。
货运马车内的环境委实不敢恭维,到处都弥漫着一股牲口的臭味。段非拙觉得这车可能真的载过牲畜。
叶芝和阿尔对这辆车也不甚满意,然而他们别无选择。三个人同时用手绢捂着鼻子,防止吸入臭味,同时也防止自己吐出来的时候呕吐物不小心飞溅到别人身上。
“说起来,叶芝先生,”段非拙说,“您还没告诉我,我们要去收购的对象是什么人呢。”
叶芝倚在窗边,意兴盎然地眺望外头的田园风光。时值暮春,田野一派生机盎然,绿油油的草地一直延伸到天边。
“他是本地的男爵,裴里拉勋爵阿尔伯特·米德洛。我希望收购的就是他父亲的遗物。”叶芝漫不经心地说,“勋爵去年刚继承了他父亲的爵位和财产。他们家族是个悠久却不怎么出名的秘术师家系,在奥秘哲学研究方面没多大建树,不过世俗产业倒是经营得不错。但是在上一代,就是老勋爵在世的时候,他们家族就出现了经济困难。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老裴里拉勋爵宁可让他儿子去学习如何经商,秘术师的传承就在这一代断绝了。”
“既然这位新任勋爵不懂奥秘哲学,为什么不肯出售他父亲的遗物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为了睹物思人吧。我以为裴里拉勋爵急需用钱,便给他写了封信,谁知道被他一口回绝了。”叶芝闷闷不乐。
“所以你才带上了我?”段非拙问。
阿尔颔首:“秘境交易行主人的名声在业界还是有点儿号召力的。也许有您出面会容易许多。”
马车驶过春意盎然的田园,经过一片橡树林,眼前霍然开朗,宏伟的裴里拉庄园便坐落在小山坡上。段非拙发出一声发自内心的“哇——”,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庄园,真可算得上是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好气派呀!”阿尔凑到马车前方,故意大声对车夫说。
虽然他夸奖的是领主家的庄园,但车夫也与有荣焉。
“可不是吗,橡树庄园可是本郡最气派的庄园之一。我本来连‘之一’都不想加,但勋爵总教导我们要谦虚。”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