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杳然看了眼自己脚边那个疑似蛇皮袋的旧包袱,默默地把那套一直穿的旧睡衣拿了出来。一抬眼,发现贺秋渡也在看自己,然后非常坦然地自上而下、一粒粒松开衣扣。
凭良心讲,贺秋渡不论做什么都相当赏心悦目,随手一拍就是张时尚杂志内页,更别提这种暗昧的动作,一个轻缓的举动都张力十足。但林杳然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再被这家伙营业模式全开的样子套进去了,立刻挺直腰板严肃道:“请你转过去,不许看我。”
帐篷还算宽敞,林杳然挪到一个角落,轻手轻脚地换起了衣服。他原先从不在意自己的外表,最近开始稍微多注意了一些。正好面前有个小化妆镜,他借着灯光望进去,里面的人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副苗条条的少年身量。薄薄的肩膀和细弱的胳膊收紧了,白得不正常的皮肤几乎反射出银色的光。
看着看着,林杳然有点儿泄气。他已经二十四岁了,不可能再有长高变壮的希望。快速穿好衣服,他又把镜子捧到眼前,凑得很近地审视自己。好一会儿过去,他心里有些乱,忽而又不能确定自己的美丑了。
网上的人,一开始说自己丑,后来又夸自己漂亮,人靠打扮佛靠金装,大概自己拾掇之后真的登样了很多。其实,在长相这一块儿,他从来不存什么要求,只要端正齐整就可以了。甚至不因怪模怪样被人排挤嘲笑,他就心满意足。
但是现在,他突然很希望自己能变得好看一点。
合上镜子,林杳然挪回帐篷中间,“诶,怎么睡袋是这个样子的?”
他概念里的睡袋都是像蚕茧一样,人钻进去只露出个脑袋。没想到现在竟然有那种可以拉开的款式,方方正正宛然便是一张平铺的大口袋。
好是挺好的……“就,为什么是双人的啊?”
贺秋渡面不改色,“买来就是这样的。”
林杳然钻了进去,感觉不错,还自带枕头。一会儿,贺秋渡也钻了进来,他一加入,睡袋顿时有些挤了。
“杳杳,你可以往我这边靠一靠。”贺秋渡非常慷慨地贡献出他的长胳膊。林杳然枕习惯了,也不跟他客气,调整好位置后,就乖乖阖上了眼睛。
唔……好像感觉不太一样。虽然早就习惯了和贺秋渡同榻而眠,但这样好像贴得也太紧了点,连随便动一动的空间都没有。
林杳然睫毛乱扑,被人一瞧就知道他没睡着。于是灯又被熄暗了一格,帐篷里顿时只充满熹微的薄光。借着这点光亮,贺秋渡垂下眼帘,一根根数那两排漆黑的长睫毛,数完左边数右边。
林杳然睫毛生得密,上下一叠像小扇子。正当贺秋渡怎么数都数不清的时候,两排卷翘的长睫毛忽然掀开了,露出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
“怎么了?”贺秋渡拂开他额前的碎头发,“睡不着?”
林杳然不说话,定定地看着他,瞳子里面仿佛藏了星光,格外的亮。半晌,才终于下定决心似地开口,“你觉得我长得……还行吗?”
“……”贺秋渡怀疑自己听错了。
“身高是没希望了。”林杳然微微低头,额头抵上他的锁骨,“如果好好拾掇一下,应该还可以。”
贺秋渡薄唇微动,第一次不知该说什么。
林杳然仰起了头,“你怎么不说话?”
贺秋渡感觉自己实在无话可说。哪怕用尽漂亮、美丽、可爱一类的词,也实在太过苍白单薄。想了又想,他坦承地剖白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那年一见到你,就忍不住喜欢你么?”
林杳然有点莫名,这不答非所问吗?“因为我大发善心救了你,所以你要恩将仇报。”
“……”贺秋渡薅了把他的后脑勺,“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
“打住打住。”林杳然越听越懵逼,迅速做出Stop的手势,“难道不是因为我很善良,就算发现可疑的陌生人晕倒在院子里,也会及时出手相救,然后你才被我这种美好的品质给深深打动了吗?”
贺秋渡看着他,“美好品质包不包括把苦得要命的药灌给我喝?”
“等一下!我觉得我们彼此之间有很大误解。”林杳然撑起身子,“你那会儿口口声声叫我小仙女,难道不是感激我救了你,在没人陪你玩儿也没人搭理你的时候,慷慨地让你进入全村最神圣的地方,还允许你赖着不走?”
“不……全是。”贺秋渡磨了磨指腹,“我之所以愿意每天被你喂药,风雨无阻地来找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
林杳然疾言厉色,“说!”
贺秋渡亲了亲他的脸颊,“杳杳真的太好看了。”
林杳然气咻咻地扭头躲他,长睫毛无意间扫过他的侧脸,轻轻的,却扫得人整颗心直接在胸腔里翻了个大跟斗。
于是,便不能再是简单地亲亲脸蛋了。贺秋渡在有限空间里,充分发挥出手长脚长的优势,轻松把他搂进怀里,啄了口他的耳尖,道:“忘记睡前练习了。”
林杳然锤了下他的手臂,“不练!你太让我失望了!”
贺秋渡默了默,“对不起。”
林杳然停止打他的动作,“对不起什么?忽略了我闪闪发光的内在?”
贺秋渡轻轻笑道:“只有否认杳杳太好看的这一事实,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瞧这话说的。林杳然不由被闹了个大红脸,都不知道要不要继续打他了。
自己也是蛮奇怪的。一面担心贺秋渡觉得自己不好看,一面又不乐意贺秋渡觉得自己太好看,总之横竖就是不满意。
哼。
“那现在呢……?”林杳然凑近一些,“跟以前一样好看吗?”
明明想都不用想就可以回答,贺秋渡还是认真观察了一番。怀中的人云鬓浸墨,香腮胜雪,着实美得浓墨重彩。
美成这样已经够了,就算用尽想象,都不能再多一分。只是,与记忆中相比,长大后的杳杳再没了不容逼视的感觉,每一寸轮廓都褪去了盛夏灼热的逆光,变得清晰,变得深刻,不再遥不可及。
手背被用力拧了一下,“哑巴啦?”
“不一样。”贺秋渡微微一笑,然后在林杳然发脾气前吻住他柔淡的薄唇,直到变作鲜红才退开。“每天看到杳杳,都觉得杳杳比昨天更好看。因为,对杳杳的喜欢,每天都比昨天更多一点。”
“……花言巧语,我信你个鬼。”林杳然抿了抿被咬得发痛的嘴唇,又口不对心地往他怀里钻了钻,“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就希望你能觉得我很好。”
贺秋渡摇头,“你完全没必要这样想。”
林杳然不解。
“对我,只有杳杳和杳杳以外。我只看得见他,眼里只容得下他。”贺秋渡握住他的手掌,寸寸捻过指骨,再用力扣紧。“所以,不管杳杳是美是丑、是好是坏,除了喜欢他,我再没有别的办法。”
顿了顿,他又道:“甚至,我希望杳杳可以丑一点,坏一点。”
林杳然笑了起来,“能不能盼我点好啊你。”
可贺秋渡却很严肃,“这样的话,我爱你,也能爱得更理直气壮一点。”
林杳然微怔,眼眶有酸热。对偶像营业的贺秋渡,他还能稍微抵挡;对说傻话的贺秋渡,他总是无计可施。伸长了雪白的细胳膊,他环住对方的颈项,“对不起,小时候我总爱使坏心眼欺负你。”
贺秋渡低下头,亲了亲他的发旋。他一早便知道杳杳的坏心眼,刚开始觉得可爱,后来却又觉得可怜。可爱加可怜,合起来凑成一个独一无二的杳杳,让他甘之如饴地把他奉到心尖。
话又说回来,如果是幸福的孩子,又怎么会有这么多坏心眼呢?正因没有人包容他,让他撒娇、让他依赖,才迫使他需要使出一些可爱又可怜的坏心眼,来证明自己也能被人喜欢,并不是被关在与世隔绝之地的累赘。
小时候,他便模模糊糊意识到了这点。随着时间推移,这一领悟就像横亘在心里的锐刺,和血肉牢牢长在了一起。如果非要拔除,恐怕连整颗心都不能要了。
就算所有人都不要杳杳、抛下杳杳,他也绝对不可以。
人只有在爱意与温暖中才能好好成长,孤独中长大的孩子,只会越来越像玻璃,坚硬是表象,脆弱才是本质。杳杳就是最透明最易碎的玻璃,若不将他捧在手心、置于胸怀,一丁点伤害就能令他痛彻心扉,每一道裂纹都会加速他的溃灭——
然后终有一天,彻底破碎。
千幸万幸,杳杳终于是他的了。
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稀世珍宝。
“你在想什么呀?”林杳然说话了,细细的气息全扑在了他的颈窝上。
贺秋渡反问:“你猜。”
林杳然一想这人气量小得很,针尖大,“……你不会在想怎么欺负回来吧?”
贺秋渡挑眉,“可以吗?”
林杳然问:“那你想怎样啊?”
贺秋渡说:“我就想亲亲你。”
林杳然下意识就抿嘴唇,“不是才亲过嘛……”
贺秋渡颔首,“那你帮我做道数学题。”
“啊?”
“求我童年的心理阴影面积。”
“……”林杳然放弃挣扎,可唇畔并没有传来预期的触感,反而锁骨是那儿传来温热的痒意。睁开眼睛,只见青年正埋首于自己颈间,且大有向下游移的趋势,吓得他赶紧伸手推他,“不是说好就亲的吗?”
贺秋渡抬起眼,“又没说亲哪里。”
“你……看点场合行不行?我们现在是在野营……”
“所以呢?”贺秋渡慢条斯理地捻开他的一枚衣扣,“这样不是更……”
“啊啊啊啊啊你给我闭!嘴!”林杳然涨红着脸大力锤他,却被轻而易举地攥住两只腕子,按在了头顶。从贺秋渡自上而下的视角望过去,正是一副黑发倾散、长睫敛着羞怯眼波的惑人风景。
“说好了就亲一下的……”挣也挣不开,林杳然只能偏转过脸,躲开他晦暗不明的视线,“你这人也太耍赖了……”
鼻音浓重,声线颤栗,感觉下一秒就要委屈得哭出来。
贺秋渡喉结滚了滚,把他抱起来搂进怀里,“好,就亲一下。”
“嗯……”林杳然勾住他脖子,明明唇瓣还红着,却还是乖乖仰起脸,给他亲。
可贺秋渡总是跑题。
率先感受到温度的,竟然是眼睛。脸侧就这么被贺秋渡捧着,从眼睑到眼尾,一路细细轻啄过去。有点儿痒,尤其是碾过睫毛的时候,于是林杳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细弱的吐息吹拂在对方的颈项,像一只看不见的小手,勾得人整颗心都荡了起来。
直到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周围,都齐匀地皴染上桃花色,触弄才沿着秀致的鼻梁线条慢慢往下,落向柔润甘甜的唇瓣。
“杳杳。”
“嗯?”
“我可以稍微过分一点吗?”
“……”
“杳杳?”
“……就……一点点。”
下一瞬,林杳然听见贺秋渡轻笑了一声,随即自己的后脑勺被大手稳稳扶住,下颌也传来轻缓却不容抗拒的钳制感。
贺秋渡在为一个很过分的吻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