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苍茫,连绵起伏的群山银装素裹,一只海东青搏击长空风雪,锐利的眼睛搜索猎物,却一无所获。平缓的丘陵坡地被大雪隐去道路,两尺深的积雪使人寸步难行,远方地平线上却能隐约看见一点黑影,正缓缓自北而来。
等那点黑影离得近了,方知是一架滑橇,正被十几只大狗拉着,在雪地里簌簌滑行。滑橇上担着行李、坐着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依照身形大小,可猜出是一男一女。
雪橇一路急行,走了半日也不见停,就听拉橇的狗儿呼哧呼哧直喘气,偶尔低吠两声。连日的大雪将大地铺得洁白平整,实则危机暗藏,正当赶路的人微显倦怠之时,忽然打头一只大狗哀嚎,雪橇猝然急停。橇上二人定睛一看,原来是狗儿跌进陷坑伤了脚,此刻再前行不得。
这时一道娇小人影自男子身后蹿出,从橇上跳进没膝的积雪,取下脸上怪模怪样的眼罩迭声嚷道:“凌云,这下麻烦啦——”
那男子正是贺凌云——女的当然就是公输灵宝。贺凌云也取下眼罩,走到受伤的黄狗面前摸了摸它的腿,摇头为难道:“
跛了,不中用了。”
“那怎么办?”灵宝蹲在雪里,焦急地摸着黄狗问。
“能怎么办?”贺凌云皱着眉环视四野,无奈道,“把它杀了吃呗。”
“那怎么行!”公输灵宝舍不得,护着狗儿反对,“走了这些天,你怎么忍心杀它?”
贺凌云望着她陷在厚厚貂茸帽里的小脸,微挑唇角:“这可不像你呀,当年活脱脱一个小魔头,杀我时也没见你犹豫。”
灵宝有点难堪,脸一红,嘴唇咕哝起来:“今时不同往日,我改过自新啦,还不成嘛…”
“却是何时转了性子?哈哈哈…”贺凌云朗声大笑,俯身解开黄狗身上绳套,将它抱上雪橇,“走吧,前面山脚下隐约有人家,且到那里再想办法。”
灵宝笑着吐吐舌,接了黄狗搂在怀里,小心偎在凌云背后。二人又戴上眼罩,贺凌云仔细对了对罗盘,手中缰绳一抖,吆喝出声。狗儿撒欢跑开,瞬间雪橇飞滑,在白茫茫大地上继续前行。
山脚下果然有户人家,凌云与灵宝到达时正值晌午时分,这家却炊烟不起,只有茅草屋檐被厚厚的雪压着,连根冰凌都看
不见。就在他俩疑心屋中无人时,汪汪的狗叫却将屋中人引了出来。一位面黄肌瘦的妇人推开屋门,隔着栅栏瞅见他们,唬了一跳:“什么人在外面,这副怪模样。”
也难怪妇人惊骇,此刻凌云与灵宝雪碴子糊了一身,眼睛上还罩着个扁木头盒子,只在木盒中间横划一道细缝,用来眼观六路——打扮着实怪异。
灵宝揭下眼罩,娇声解释:“夫人莫怕,这眼罩是防雪光刺眼的,我们经过这里,可能歇个脚?”
“歇脚倒无妨,只是陋舍无甚款待。”妇人见灵宝长相清秀喜人,放下戒心却面露愁色,排闼请二人进屋。
凌云将拉橇的狗留在院中,独抱着受伤的黄狗走进茅屋,就见屋里光线昏暗,冷炕旧褥里蜷着两名稚龄小儿,正哆哆嗦嗦抱在一起取暖。
“客人请坐。”妇人招呼着,出屋捧了干净积雪下锅,点起不多的柴火,为凌云和灵宝烧热水。炕上孩子看见娘亲动作,怯怯问道:“娘,是要开饭了吗?”
妇人身子一顿,凄然道:“不是…还不到时候…”
贺凌云与灵宝对视一眼,俱神色惴惴,说不出话来。二人沉默半晌,在凌云的示意下,还是由灵宝开口:“夫人,孩子怕
是饿了?”
妇人局促地低下头,苦笑一声:“没法子,孩子爹不在,靠山吃山可不就是一句空话?”
贺凌云瞄了一眼寒碜的炉灶,起身与妇人告了一声罪,便取下墙上挂的钝斧,出门上山砍柴。灵宝担心贺凌云公子哥儿手艺,只怕反糟蹋了别人斧子,却不好阻拦,只得留在屋里与那妇人闲话。好在那妇人虽贫寒,谈吐倒不俗,屋子里两个女人家更方便说话,灵宝不一会儿便起了谈兴:“夫人,你家官人呢?”
“外子征戍西疆蔚城,仗打完了也没回来,”妇人眼圈一红,“留下我与孩子苦苦支撑,不过是抱着一丝团圆的念想罢了。”
灵宝身子一颤,讷讷无言。
“真不好意思,还辛苦你家官人帮我们砍柴,”妇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唉,曾经这山脚下也有几户人家,我父亲还是这一带的私塾先生呢,可惜战乱灾荒频频,大家流离失所,也不知这小村落还能撑到几时。”
灵宝想着这妇人丈夫的事,一时心乱如麻答不上话,便岔开话题问道:“平日里你们吃些什么?”
妇人温婉一笑,赧然捧出半簸箕野山药来,递给灵宝看:“等水烧开便可以煮了,客人别嫌弃才好。”
炕上孩子眼睛直勾勾盯着山药,灵宝脸都羞红了:“不不不,我们怎么好意思,唉,我们带着干粮呢…”
说着她逃也似的跑出屋子,从雪橇上的行李中翻出面饼和酱肉,进屋塞进妇人怀中:“这个给孩子吃,别饿着孩子。”
妇人低下头,泪水便落在面饼上:“客人,这不妥当…遭逢乱世难得自保,岂能将救命之物分匀给别人…”
“那这山药怎么解释?你不和我一样吗?”灵宝笑笑。
妇人深道一个万福,望着炕上孩子冒着饥火的眼睛,歉然道:“小儿无状,客人见笑。”
她不再推辞,径自走到灶台前拿刀子剖开面饼,薄薄切了一片酱肉夹进饼里,先递予炕上孩子疗饥。之后珍之又珍地收好灵宝的馈赠,妇人又帮灵宝热上干粮,倒了开水给她喝着驱寒,二人坐在桌边等贺凌云回来。
一个时辰后便听见门外犬吠,凌云扛着捆柴火,咯吱咯吱地踩雪回来,整个人被雪覆得花白。灵宝冲出门,扑上去拂他身子,小手冻得通红:“累不累?”
“还好。”贺凌云满不在乎道。其实他是鲁班门前弄大斧—
—论使斧子灵宝才是高手,砍柴更是不在话下。奈何她如今被凌云收服,凡事自然都得以凌云为先啦。
炉灶里有了柴火,连炕也烧热了,孩子吃饱后心满意足地昏昏睡去,三个大人便围炉闲话。贺凌云小心地向妇人打听:“这里距离采石矶还有几日路程?”
“客人有滑橇,至多五天便到,只是…客人一定要赶到那里去吗?”妇人皱眉道,“如今那里只怕有燕兵呢。”
“这我已听说,怎的夫人也会知道?”贺凌云不动声色地问。
“客人不知,前几日燕国大军打这儿经过,说是燕王亲征,去打江南采石矶呢。”妇人心有余悸地回答,“那天夜半就听窗外马蹄山响,我起身一看——浩浩荡荡的火把铺至天边,好壮观的人马。”
贺凌云与灵宝对视一眼,抱拳向那妇人一揖道:“天寒地冻的,雪也未见停。在下与拙荆能否在夫人这里叨扰一夜?明天一早便走…”
“哪里话,贵客是我恩人,还请别计较我孤儿寡母身份微贱。”妇人福了福身子,点头答允。
翌日清晨,凌云与灵宝收拾上路,在给狗套绳圈时,贺凌云
蹲在雪里悄声问灵宝:“你真要把狗留给这家人?”
看这家窘迫,怎养得了狗,只怕他俩一走,这狗儿迟早被他们打了牙祭。灵宝自然明白贺凌云的意思,她回头望了一眼破旧茅舍,狠下心咬了牙,赌气往雪橇上一坐:“当然,走吧…”
狗儿嗷嗷欢叫着拉动雪橇,二人与茅舍母子就此挥手告别。路上灵宝抱着贺凌云的腰,小脸贴在他背后怅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人命比狗儿要紧,对不对?”
“你大概误会了我的意思,”贺凌云抖着缰绳,在风雪里开口,“虽然我们替伤狗留了口粮,却只救得一时,我觉得那家妇人知书达理,恐怕真会信守诺言,到时候养活这狗倒要拖累他们了。”
灵宝一怔,没想到凌云担心的是这个,登时心慌负疚:“我没想到,我以为…”
“你呀,”贺凌云笑着咳了一声,安慰她的语气却逐渐变冷,“也许…等尽快解决一切,我们还能再回来看看。”
灵宝乖顺地依偎着他,点了点头。
五日后到达采石矶,雪越发下得猛了。比起北方,江边的湿冷更叫人难以忍受,及膝的深雪挨着人裤腿,没走几步便融化
成冰水渗得人骨髓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