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秦楼

付完房钱,灵宝和贺凌云很快被小二引进各自房间,二人就此分开。

灵宝在屋中等到小二送来新衣,便要了热水沐浴净身。换过干净衣服后她忽然觉得倦,上床合了一会儿眼睛,再醒来时便发觉天已黑透。她不急着起床点灯,刚想躺在暗中发一会儿怔,就听见凌云从隔壁走出来,立在她门外笃笃叩门:“丫头,该吃晚饭了。”

怎么竟这样巧,灵宝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就看见凌云一身崭新站在她面前,昏黄烛光正映着他的脸,柔和沉静。他牵了她的手,带她下楼吃面,二人中午喝了酒,此刻明明没什么胃口,却不知为何都自觉地吃下一大碗。

这时客栈的木条门都已关上,北风呼呼地钻进门缝,吹得烛光摇曳。灵宝觉出一丝寒意,不禁打了个寒战,怯怯地望着沉默的凌云。

贺凌云别开眼:“回房吧。”

“哦,好。”灵宝逃也似的赶在贺凌云前面上楼,贺凌云付过钱跟在她身后,当他吱呀吱呀踩着木楼梯上楼时,灵宝就觉得那声音仿佛踩在她的神经上,压得她紧张不已。她似乎感觉到凌云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直觉得芒刺在背,蜇得她浑身

发热。

她红着脸冲到自己房门前,面壁而立,却不推门而入;这时贺凌云也低着头拐到自己门前,打开门就要往里走。

“晚安。”灵宝对着门轻喊,不敢扭头,怕他瞧见自己羞赧的脸。

“嗯,晚安。”凌云低低应了一声,走进屋子。

他的手落在门上,还未来得及带上房门,就听见耳后传来嗒嗒的跑动声,下一刻娇小的身子已趔趄着撞上他,小小的手十指交缠,握在他的腰前。

扶着门闩的手指骤然收紧,在听清背后那急促轻浅的娇喘时,悸动从仿佛生了根的脚一路蹿到脑门,神志乍然一片空茫。

他不知自己从哪里来的力气,竟在瞬间一气呵成地扣上门闩,回身将灵宝紧紧抱在怀里。

“凌云,凌云…”公输灵宝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不停念着他的名字。

贺凌云弓下腰,一把将灵宝抱起来,双目与她平视,目光里五味杂陈。灵宝双脚离地,索性张开四肢盘在凌云身上,将小脸埋在他颈侧,微微呜咽了一声:“我们再不要分开吧,凌云…”

“傻瓜,”贺凌云感觉到灵宝的战栗,轻轻弯起唇角,“你怕什么?怕我受不了真相的打击?”

“嗯…”灵宝低低嗫嚅一声。

“放心吧,我不难过,”贺凌云闭上眼睛,双唇落在她发丝上喃喃道,“父亲比我强…”

他的父亲从生到死都活在忠君爱国的信念里,这是武将最完满的归宿。

而他,注定比父亲卑微。

他已不需要去质疑、挣扎、颠覆什么,一切都尽够了:“傻瓜,你一直都在想着怎么安慰我吧?”

“嗯,”灵宝红着鼻子抬起头来,睫毛上沾着泪珠,眸色颓唐,“我很没用。”

“是没用,但很暖和。”贺凌云又抱紧她,孩子气地嘿了一声。灵宝揉着他浓密的头发,双眼微微发亮,娇憨低语:“那我陪着你。”

一瞬间贺凌云沉默,顿了顿复又哑声道:“好。”

他抱着灵宝走到榻边,褪了鞋膝行上床,将她轻轻压在褥子上。灵宝脊背挨上床铺,胸腔不由自主发出一声低哼,贺凌云解开她项上衣扣,低头落吻在她喉间,深深一吮。灵宝呻吟一声,舌根嗬嗬翕动,浑身发颤却四肢僵硬动弹不得。贺凌云撑起身子,双眸与她对视半天,将她的惊怯看在眼里,没奈何地浅笑。

“睡吧,我累了。”他扯过被子覆住二人,轻轻合上双眼。

这一刻他不再是个花花公子,孩子似的拥她而眠。灵宝伏在他怀里,不甘心地低喃:“往后,要一间房就行了…”

贺凌云双目半睁,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睡吧,少说大话…”

夜半北风停歇,雪却越下越大,龙白月撑着伞走在宫中小径上,咯吱咯吱地踩雪。四周静谧无声,只有雪花簌簌洒落,她打了个寒战,提紧手中风灯。

不知为何,今日心中时时涌起不安,因此这时辰她仍坚持离开蓬瀛宫,只想去看看紫眠。天师宫暖暖的灯光近在眼前,映着金碧辉煌的雕梁画栋,在夜里点点璀璨。龙白月心头一热,加快脚步,进宫时悄悄示意宫女噤声,不愿惊动他人。

还未进大殿便看见明窗尘面色凝重地走出来,龙白月迎上去,还没开口,就听窗尘压低嗓子报丧:“刚刚得到消息,皇帝已驾崩,太子也薨了。”

龙白月一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皇帝与太子——可不就是紫眠的父亲兄弟。她登时心慌,记挂紫眠的心情,匆匆悄声进殿,便看见他孤零零一人坐在灯下。

“紫眠…”龙白月轻轻走到紫眠跟前,见他面上哀伤如此清晰,心也跟着一痛,“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这我明白,”紫眠神色暗淡,抬起双眼望着龙白月,思绪却专注在别处,“我只是在想,之前我自诩能够承担所有结果

,事到临头,我真的能面对多少呢?”

“紫眠,”龙白月咬住唇,搂着他慌乱低语,“紫眠,我一直都觉得你没错,我没有偏袒谁——燕兵长驱直入攻占中原,你又如何能阻止得了?我在宫里很清楚,我们做征衣、搜刮金银,处处捉襟见肘、每况愈下。大势所趋,你如何阻止得了?要说皇帝与太子被俘是因为你打开了城门,那若是没有你,难道京城就固若金汤?”

“如果我没用神兵的谎言诓骗他们,他们也许会选择南撤。”

“南撤又如何?他们即使因此留得性命,却将京城弃给敌人,背弃黎民百姓,又算哪门子皇帝和太子?”龙白月愤愤道,“紫眠,你并不知道,最后的时刻他们还在关切什么,为了自己苟全,将宫人献给燕军,他们才是辜负天下最多的人…”

“白月,谢谢你安慰我…”紫眠搂住龙白月,艰涩长叹,“他们都已不在人世,又何必再非议。其实这结果,正是我一意求来的,不是吗?当初我决意背叛,早料到今日,可当一切成真,我才知道自己仍会觉得痛,他们到底是我的至亲…一切都太迟了…”

“你不是已经弥补了吗?”龙白月抚着他的长发,柔声道,“江南的小皇帝是你保护的吧?还有从俘虏营带走的孩子,我知道你在尽力…”

“还不够…”紫眠闭上双眼,手臂搂着龙白月微微收紧,自她身上汲取温暖,“我还得再多做些,竭我所能…”

由于干旱少雨,今年冬天特别寒冷,大雪更是连日下个不停。大江南北许多地方因雪灾而闹饥荒,饿殍遍地。

即便如此恶劣的天气与民情,也没能阻止燕王南下。元昕谋杀徒善太妃,成功镇压朝野舆论之后,他便下旨命令大军先行直取江南,自己则乘玉辂、服衮冕,带着黄麾仗一万余人外加骑兵三千,跟在大部队之后浩浩荡荡前往泰山,称帝封禅。

紫眠作为天师负责随军占星望气,本该先行;奈何他被元昕猜忌,只能侍奉在元昕左右,直到渡江前才能跟着他与大军会合。龙白月作为医女也和太医们一同上路,随时听候燕王及将领们的调遣。

出征那日大雪忽晴,被元昕引为祥瑞之兆。他从燕军中挑选弓弩手五千人,与灵宝做的“头车”配在一起,亲自检阅后赞叹道:“签兵数十万,只为壮大声势。取江南,有这五千人足矣。”

手下将领乖觉,这时燕军中开始吟唱元昕所作的《喜迁莺》,一时豪迈歌声直冲云霄,沙场上士气激昂:“旌麾初举。正駃騠力健,嘶风江渚。射虎将军,落雕都尉,绣帽锦袍翘楚。怒磔戟髯,争奋卷地,一声鼙鼓。笑谈顷,指长江齐楚,六师飞渡…此去。无自堕,金印如斗,独在功名取。断锁机谋,垂

鞭方略,人事本无今古。试展卧龙韬韫,果见成功旦莫。问江左,想云霓望切,玄黄迎路…”

震耳欲聋的歌声中,龙白月只是压低帽檐,生怕引人注目——她的位置本离燕王不远,所幸此次元昕的封禅路上有不少妃嫔随行,龙白月穿着厚实的皮袍子,杂在香车宝马之间并不显得突兀。

燕兵分四路出发。左、右领军二都督,随主将元宜从京城发兵。另三路分别由浙东道兵马都统率领水军,从海道进攻江南;汉南道兵马都统自蔡州进发攻打荆襄;西蜀道兵马都统由凤翔攻打大散关,待命入川。燕京事务则交由尚书令、左丞相、参知政事等留守处理。

代表皇权的黄麾仗在燕军之后动身,只因急行军在前方人马践踏,致使一路积雪泥泞,队伍走得极慢。

元昕自负,不惮路途多艰,索性一路左拥右抱,在脂粉堆中从容南下。此行除了海夫人因身孕没有陪同,其他各宫宠妃几乎全部到齐,每日里行起路来莺莺燕燕,香风十里可闻。

他们每走一天就要停下休憩,遇上山泽景胜还要围猎野宴,这样走走停停,很快就与燕军拉远了距离。

天寒地冻行路难,结果还未到泰山时,一条八百里加急的坏消息破坏了元昕的逍遥——新近擢升的江南水师主将陆文潜,大败燕军水师于采石矶。

这条消息送达时,元昕正在帐中偎红倚翠饮酒,入耳的败绩扫光他的酒兴,气得他浑身发颤。

“该死——”他推开身边妃嫔,砸了酒樽起身,对着帐下内侍怒吼道,“传令下去,遣各帐娘娘回京,立刻改道前往采石矶——朕亲自督军,倒要瞧瞧那江南水师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