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的选择像耳光一样抽得龙白月脸颊又疼又热,但龙白月并不觉得意外。不是谁都能在看透自己受到的伤害之后,还有勇气回到令自己遍体鳞伤的红尘中去,继续以低跪的姿态活着。龙白月只是觉得可惜,红尘中那么多生机勃勃的、让人欢欣鼓舞的美好,她今后都看不到了。
翠虚赢得漂亮,甚为自得地引了那妇人进上清宫。那妇人一脸看破了红尘的超脱,默默地跟着翠虚往里走。随着步伐的迈动,她的头发渐渐地变得油光水滑,像缎子一样泻了她一肩;她的皮肤褪去了暗黄,变得如同凝脂,霜雪一样洁白;她低垂的双眼没有了皱纹,睫毛浓密,端庄文雅。在她越过龙白月的时候,她的样子让龙白月惊讶得合不拢嘴。
那明明是一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丰额广颐,雪肤花容又端庄安静,好像庙里观音的福相。这就是她原先的样子吗?难怪会被翠虚设的迷障击溃,这样的美人,怎可能受得了委屈。
也难怪翠虚要想法子将她骗到手,她端庄大方的相貌和邪气重重的翠虚配起来,竟意外地般配。
“无法无天了还,”龙白月相当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道观里能随便来个女眷吗?没人过问吗?”
“呵呵呵,你不也是上清宫的女眷嘛。”紫玄真人忽然沿着
山道走上来,大步迈进上清宫,边走边笑龙白月。
龙白月回过神,看见紫玄真人木屐上粘着厚厚的泥,知道他又是出去游玩刚回来,连忙福了一福:“真人回来了。我也是气不过…”
“上清宫虽然不单收女弟子,但不反对男女阴阳双修,那女施主如果愿意在上清宫跟着翠虚修行,她的家人甚至官府都不能干涉的。”紫玄真人笑着解释。
“这…”简直是诲淫诲盗啊,龙白月心想,一时忘了自己也是歪门邪道的。
“孩子,阴阳双修可不是你想的那样,”紫玄真人猜到龙白月的心思,不禁好笑,“要不,我劝紫眠和你配着练?”
“啊?!不要不要!”龙白月脸红成一片,慌忙摇手拒绝。
奇怪,她干吗要拒绝呢?她客气个什么啊?龙白月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诲里可从来没有过“我一个大姑娘家,怎么好意思嘛,就是再想也只能说不要啊”这样青涩的反应。一般说来,她应该当仁不让地收下,再撒撒娇卖卖乖,巩固自己的收获。但是对紫眠,过往学到的东西都不灵了,她的举止应对有时候真像个情窦初开的黄花闺女,叫她常常事后想起来都后悔得要命,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
紫玄真人当然只是在开玩笑:“我说笑了,你的身骨不适合修真。那位女施主,她第一次到上清宫参加法事的时候我就发
现了,真是百年难遇的好资质,翠虚眼睛倒是挺毒。”
“手段也挺毒。”龙白月不以为然地咕哝了一句。
“呵呵,”紫玄真人又笑起来,动身往里走,看龙白月跟在他身后就又说着,“那位女施主天资奇佳,在红尘里纠缠一辈子不是太可惜了吗?”
“我不懂。”龙白月闷闷的,觉得和紫玄真人也说不通,索性敷衍起来。
“因为你也是红尘中人,双眼是被蒙住的。”紫玄真人笑着指指自己的眼睛。
“我只看到她很痛苦,翠虚明明在折磨她。”
“孩子,这就是翠虚和紫眠的不同…”紫玄真人顿顿,意味深长地看着龙白月,“紫眠如果好比温和的补药,翠虚就是一方狼虎猛药。”
“猛药起沉疴,这我知道。”紫玄真人的比喻让龙白月失神了半晌。
“补药对健康的人有好处,病重的人吃了也能得到点安慰,所以不用冒险就能乱开;猛药却不然,你得防着吃药的人还没收到疗效就因为其毒性而一命呜呼。”紫玄真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神色凝重中甚至微微带着点自责,“对朝廷也是这样,我送出的是补药,因为怕猛药被人当毒药给毁了,也怕猛药的毒性太烈伤了人,连带着我们这个药罐子也会被砸掉…即使我
知道,他的命数明明不应该参与政事…”
一只是虎,一只是鹄,两个徒弟他都爱,即使无法得道成仙,能培养出这么灵秀的两个小家伙,他这辈子都不枉了。他宁愿放鹄出去冒险,因为天鹅飞得高看得远,等闲也不容易受到伤害;纵虎出去伤人,恐怕迟早有一天他会等到一个拎着张虎皮来讨债的人。
“真人,你后面的话我可不明白了…”龙白月讷讷着,不明白紫玄真人让紫眠去京城做官,是因为朝廷足够“健康”呢,还是紫玄真人不负责任乱开药呢?
紫玄真人回过神,哈哈大笑着挥了挥衣袖,头也不回地继续走:“总之,猛药不能乱开,毒死了人可就麻烦了。”
龙白月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看着紫玄真人的背影,只能苦笑——猛药不能乱开,可炮制猛药的郎中不就是你吗?
看来这上清宫尽是些颠三倒四的人,等紫眠养好伤,她还是跟他速速离开比较好。
可是,像翠虚和紫玄真人这样重视修炼胜过一切的想法,是不是也是紫眠的心思呢?如果他也是一心向道,根本不在乎尘世的喜怒哀乐,那么,他会原谅破他道行的她吗?他会愿意和她在一起吗?
龙白月的心很是不安,却又毫无办法,她很清楚她喜欢的并不是一个凡夫俗子,而是一个道人。
她的情,可比得过浩渺无边的道法?他可愿为了她,以俗世为家?
如果紫眠养好了伤要回京城去,还是先由她来打点比较好。龙白月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联络贺凌云比较稳妥。
她给贺凌云写了一封信,出于谨慎,内容含混得很:
曾为相思摔碎了琵琶,如今与友人住在信州上清宫。京城已是盛夏,这里的荼蘼却还在开花。我站在花架下却无心赏景,因为潜心修道也因为你。忍不住给你来信,想询问你在京城的消息。
落款:松江舟上人。
龙白月觉得贺凌云应该能看得懂,毕竟他对她以前在松江的过往印象是那么深刻。这样的情书,即使落在外人手里也不会露出蛛丝马迹吧?她托一个小道士帮她寄了信,估摸着回信这两天也该到了,她天天都会去上清宫门口等消息。
就在今天晌午过后,龙白月总算盼来了贺凌云的信,把她乐得眉开眼笑。她拿着信准备回去和紫眠一起看,却冤家路窄,半道上碰见了翠虚。
龙白月赶忙把信藏进袖子,浑身戒备地盯着他。
翠虚修炼进程顺利,一脸的春风得意,却在看见刺猬似的龙白月的时候,面色一沉:“你这是什么眼神?看我很不顺眼吗?”
“我什么时候看你顺眼过?”龙白月虎着脸,也是狠声恶气的。
“你…”翠虚瞪起眼睛正要发飙,却看见他的徒弟向他颠颠跑来,只得暂时放过龙白月。
“师父…”那小道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吁吁地说,“五百年以上的人参都给紫眠师叔用了,剩下的人参都不足五百年了,要不要还给紫眠师叔送去?”
“笨蛋,这个还要问我吗?五百年以下的那种破草根子济什么事?”翠虚恨恨道,“去找你师祖问问看,另外上好的茯苓也送些去。”
“是。”小道童唯唯诺诺着跑开。
待得翠虚盯着道童跑远,他回过头来,就看见一边的龙白月神色怪异地盯着他。他的脸唰的一下红到耳根:“你看什么看…”
“我还真搞不懂你…”龙白月歪着脑袋,半信半疑地斜睨他,“你也关心紫眠?”
“废话,”翠虚恼羞成怒道,“他是我师弟,我当然关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