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记忆回到一处遥远而模糊的道观,在那里,他的个头是那么小,小到几乎攀不上窗台,去够到他的衣服和书;他是那么弱,弱到提不起井里的半桶水;他是那么孤单,只能一个人走在夜半回道观的山路上。那个总是孤零零瑟缩着的,叫他厌恶的小小身影,是他在什么时候,悄悄用道观后山的土,一点点填埋起来的呢?
“银华…”或者,不忍耐也好。在银华骇人的目光下,紫眠的黯然失神,终于让他无声地笑起来。
“我特意找了个识路的老吏,这些银两也够银华在苗疆生活的。”贺凌云仔细张罗着,他鼻子通红,嘴里噙着紫眠塞给他的丹药。自从半个月前在中庭跪了一夜,风寒到现在也没痊愈。
“唉,银华这就要上路吗?”龙白月很是不舍。照顾了这么久,那孩子虽然孤僻,但极安静听话的。可纵使再有感情,寄人篱下的自己也不敢提挽留的话。
“一直打扰总说不过去,”贺凌云低头叹口气,“我也知道,从容些或许更好,但时间久了,风言风语的对紫眠不好,况且回到故乡,心情也会好得快些。”
紫眠在一边默不作声地望着银华。他抱着包袱从船舱出来,苍白的双唇紧抿着,径自低着头,目不斜视。
银华对大家的告别毫不搭理,贺凌云只好无奈地冲众人耸耸肩,带着银华走下船。银华极其乖巧地跟在他身后,新换的一身白绉绸衣衫,还带着簇新的折痕,走动间单薄得好像一层薄冰。
“真的不告别吗?”下了船,贺凌云忍不住问他。
银华摇摇头,坚持不回身。
再怎样世外桃源的仙舟,也总有他下船的一天。回身又怎样,告别又怎样,不过是哭一场。回到人间,该面对的,他一样也逃不掉。
“唉,他都不听我告别…”龙白月在船舱里收拾床榻,再一次哀叹。
“嗯,虽然他从没给过我好脸色,但这么一走,总觉得船上空了些。”明窗尘也懊恼着。
紫眠在一边翻书,无视另两人的感慨。
“师父,你说,留银华下来学徒好不好?”明窗尘突发奇想。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再说现在也迟了…”手中的书页忽然撕裂一角,让原本漫不经心的紫眠心下一惊。
“这倒是个好主意啊…哎,你跑什么?”龙白月一脸错愕地看着紫眠神色慌张地跑出船舱,连忙与明窗尘跟上去。
马车抄近路拐进郊外一片青翠的竹林子,崎岖的小路弯弯绕绕,颠簸得差吏一路骂骂咧咧,忽然银华在车里打断他:“官爷,我要解手。”
“怎么那么多事,”差吏不耐烦地挥挥手,“快点啊!”
银华躲开差吏鄙夷的目光,抱着包袱走进林子深处。阳光透过摇晃的竹叶,婆娑着洒在他身上,他眯着眼朝上看,璀璨的金色投下来,斑斑点点,眩晕了他的眼。
一条碧绿色的小蛇缓缓从竹枝上滑下来,幽幽的绿瞳,还带着点春天的睡眼惺忪。
他笑了,踮起脚,将手递上去。盛春的阳光恣肆地照下来,让他在那一刻,如同他的名字一样耀眼闪亮…
“大人,大人,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紫眠不理会差吏的辩白,径自下马,跪着将半埋在竹叶里的银华抱在自己膝上。他抓起
他冰凉的手,检视那已然干结的小小伤口。毒性发作时的挣扎弄乱了银华的头发,可在他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表情,他又变回了那个十二岁的天真孩子。
“傻瓜,不该这么做的。”跟上来的龙白月下马,走到紫眠身边。她看着银华青白的脸——那凝在他嘴角的黑血,竟勾画得像一抹笑靥。他真的觉得解脱了吧?
“真勇敢,”紫眠凝视着银华,仿佛自他身上看见了另一个小小的身影,“我也曾想毁掉自己,我明明知道他的心情,却劝他忍辱偷生,是我太懦弱,太会忍耐了吗?连我都觉得自己是可耻的,因为那个时候…我多想这样杀死自己。”
他在师兄们窃笑的眼神下,冷漠地从一沓名牒里抽出自己的那张。不大的名牒被红笔涂满侮辱字眼:“狐生子”“妖祟”…他不动声色地缓缓撕掉,辞掉拜会灵山师尊的修行,在一个人面壁研读经书之余,悄悄走进后山,将名牒的碎片深深埋掉,埋掉所有的软弱、孤独、惶惑,从此默默承受自己异类的出身,不再奢望任何人的情谊。
“我若是也这样做了,此刻会轻松很多吧?”他自言自语。
“别这样想…你活下来,一定会有人因此而幸福。”龙白月迟疑着,想安慰他,然而指尖像被针狠狠刺了一下,痛得她一哆嗦,手就此凝在空中,再也伸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