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晒得足,走了这半日尹秋又累又热,正想挑个阴凉之处坐下歇歇脚时,忽听某处倏然传来了什么熟悉的响动,依稀是有人在练剑,尹秋辨不清方向,干脆一个飞身落去房檐,站得高了,这才瞧见东侧的练武场上正有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在独自练功,一身白衣清清爽爽,分为扎眼。
尹秋心中一喜,忙踏着步子挪过去,可等她靠近以后再看,却发现那身影并非她印象中的那般高挑,甚至比尹秋还要矮上半个头,是个年纪不大,约莫才八、九岁的小姑娘。
尹秋惊愕无比,下意识掐了自己一下。
还是疼!
所以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尹秋不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默不作声地蹲在屋檐顶上细细地垂眸打量,那小姑娘眉眼沉静,容貌出众,小小年纪就已透出一种难得的清贵与从容,气度不凡。
那张脸……怎么看都是师叔啊!
该不会是昨天晚上睡觉前和师叔约定好了梦中相见,她就真的做了这么一个梦?
可这梦未免也太真实了点罢!
尹秋抓耳挠腮,想了好一阵也没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末了才宽慰自己就当是在梦里,正要多暗中观察满江雪一会儿时,却见满江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就立在那场地中央仰首看着她。
隔着距离,两个人无声地对视,那双眼睛和多年之后几乎没有太大的差别,淡漠之中带着些不加掩饰的疏离,礼貌又客气,只是多了些孩童才有的纯粹,不如后来的满江雪那样成熟。
迎着她朝自己投来的目光,尹秋没来由愣了一下,试探性地开口问道:“你能看见我吗?”
年幼的满江雪微微颔首,语调平淡地道:“能看见。”
见她答了自己的话,尹秋甚为新奇,心想自己还从未做过这般真实且清晰的梦,不禁弯弯唇角笑了起来。
“你坐那么高干什么?”满江雪的声音虽稚嫩,体态却很挺拔,执剑而立时神情平静,波澜不惊,似是并不因为尹秋的突然出现而感到唐突。
确定自己是在梦中,尹秋也就安心下来,笑意嫣然地回道:“人在高处才好晒太阳,你要来吗?”
映着天光,尹秋姿态悠闲地坐在屋檐上,两腿悬空,裙袂飘飘荡荡,日光将她的笑容映照得十分明媚,比院子里的花儿还漂亮。
满江雪看了她一会儿,说:“我还没学轻功,上不去。”
尹秋略一挑眉,兴致勃勃地问:“你几岁?”
满江雪说:“九岁。”
九岁……那不就是师叔被传召进宫参加祭祀大典的那一年?按理说九岁的师叔能在狂风暴雨中飞上半空扶住西翎旌旗,她不可能还没学过轻功,看来是不明尹秋的身份,所以对她说了假话。
尹秋看破不说破,欣然道:“这样么,那你想上来吗?如果想的话,我可以带你上来。”
满江雪不答反问:“你是谁?”
尹秋反应得很快,已经猜出这地方应该就是满江雪幼年时住的皇家别院,她笑了笑,说:“我姓尹,单名一个秋字,”停顿一下又道,“我是你母亲请来教你功夫的江湖人士。”
满江雪得了这话,没有立即回应,像是在斟酌尹秋此言的可信度。
眼前这姑娘年纪虽轻,却气质恬淡如烟云,谈话间带着和善的笑意,比起什么江湖人士,更像是一位闺阁小姐。满江雪看了看尹秋,说:“我没见过你。”
“我是今天刚来的,”尹秋说着,从屋檐上轻飘飘落了地,“你该是听说过云华宫?我是云华弟子。”
满江雪注视着她,眼里是显露无疑的端详与审视。
见她这般警惕,不肯轻易相信自己,尹秋暗叹师叔真是从小就心思缜密,若换成是她自己九岁的时候,估计旁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断不会有师叔这样镇定自若的表现。
于是尹秋又补了一句:“我身上穿的衣裳便是云华宫的弟子服,而且你母亲是中原人,你应该能看出我也是。”
满江雪说:“我见过云华弟子,”她将尹秋来回打量一遍,“你的衣裳虽与他们有相似之处,却不太一样。”
“因为这是首席大弟子才能穿的弟子服,”尹秋说,“你见过云华宫的首席大弟子么?”
满江雪摇头:“未曾。”
“那你现在见到了,”尹秋不知为何有点想笑,但憋着没发作,故作高深道,“首席大弟子,就是整个云华宫里功夫最好的人。”
闻言,满江雪并未有何意外之色,也未流露出一二敬佩,只是平铺直叙道:“幸会。”
发觉她仿佛还是没有相信自己,尹秋浅浅一笑,从腰间取下逐冰,抖成长剑,说:“那给你看看我们云华剑法。”
她说罢,立即凝聚真气于掌心,原地舞起剑来,身形灵动似白雁,一招一式既具有观赏性又蕴藏着深厚内力,一眼便知所言非虚。满江雪起初还能维持淡然,但随着尹秋展露出来的实力越来越叫人惊叹,满江雪也就逐渐面露向往,眸中的光华闪烁起来,视线紧跟着尹秋的身影。
一剑舞毕,尹秋收了剑,稳稳立在距离满江雪三步开外的地方。她观察着满江雪的表情,笑问道:“如何?”
满江雪一瞬收敛了不少淡漠之色,望向尹秋的眼神中多了一些认同与赞扬。她轻声说:“精彩。”
得了夸奖,尹秋沾沾自喜道:“那你觉得,我够不够格教你功夫?”
“你很厉害,年轻有为,”满江雪说,“只怕我天资愚钝,不够格做你的学生。”
尹秋哭笑不得道:“你?天资愚钝?”她朝满江雪靠近几步,调侃道,“你这是过于自谦了,若论天赋,我其实比你差远了,我们云华宫的人都加起来也没有谁能比得上你天赋过人。”
“你不曾见过我,更不曾见过我出手,”满江雪说,“你如何断定我天赋过人?”
尹秋刻意停了停,故弄玄虚道:“因为我除了功夫勉强拿得上台面以外,还会算命,所以你天赋好不好,我多看你两眼就知道了。”
满江雪说:“算命?”
尹秋说:“把你的手伸来,我还会看手相,免费给你卜卜命途罢,也算你我有缘。”
满江雪看着她,缓声道:“我母亲说,命不由天,一个人此生会有怎样的命途,全看这人的各个抉择,算命与卜卦都是虚谈,不可信。”
“你母亲说得很好,”尹秋说,“但有些时候,有些事情,终究是命中注定的,由不得你信不信。”
满江雪说:“我不信命中注定,我只信成事在人,无关上天。”
她的自信可以说是与生俱来,也可以说是经由了母亲的教导,一个九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觉悟实在难能一见。尹秋不欲煞风景,莞尔道:“成事在人也好,在天也罢,那都是你想做的事。但你有没有想过人呢?”
满江雪说:“什么人?”
“你这一生会遇见的人,”尹秋说,“想做的事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达成,可你遇见的人却都是命中注定才能相识的,正如你母亲招揽诸多江湖人士来教你功夫,但你却并不知道自己将会迎来哪些人,对不对?”
满江雪微微思索,“嗯”了一声:“有道理。”
尹秋又笑了起来:“就像我,你我今日能见面,便是命中注定。”
清风徐来,卷着花香环绕在两人周身。满江雪听到这话,抬眸看了尹秋片刻,颔首道:“的确如此,看来命中注定亦非虚言,受教了。”
她说完,主动朝尹秋伸去了一只手,尹秋弯弯眉眼,托着满江雪的手像模像样地瞧了一会儿,煞有介事道:“你出身富贵,却经历坎坷,今年是你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年,你去过王宫了么?”
满江雪点头:“去过了。”
尹秋看着那只白皙清瘦的手,听到这回答后才闻见满江雪身上噙着一股不太明显的药味,她应该还伤着,算算时间,祭祀大典刚过去不久,满江雪此刻正是声名大噪之时,尹秋想到这些,心里顿时生出了点不可名状的滋味。
倘使当年满江雪没有进宫,她就不会在祭祀大典崭露头角闻名西翎,就不会被永夜国君知晓她的存在,就算西翎仍将灭亡,但满江雪的人生大概会是另一番景象。如此一来,叶芝兰也就不会忍辱负重前往中原进入云华宫,更不会处心积虑祸害如意门,一切的一切,就都不会发展到后来的模样。
所以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事,的确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尹秋暗暗地想:若是这世上真有未卜先知就好了,就算她兴许会因此和师叔错过,但只要师叔这一生能过得平安喜乐,她宁愿不和师叔相识。
内心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尹秋忽然间有了个大胆的想法——既然这里是她的梦境,那她是不是能借此机会改变既定的事实,让师叔不要经历那么多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