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时节, 云华山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不大,零零碎碎,似有还无, 直到夜里才如柳絮一般成团成团落下来, 很快就将山中各处垫了一层纤尘不染的洁白,煞是好看。
尹秋松松散散地披着衣裳, 头发还湿着,从屏风后一阵风似地小跑出来。烛光映照下, 她满脸通红, 眼波似水, 慌乱的神情带着几分羞怯,一上榻便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满江雪跟在后头露了面, 宽大的常服白如窗外的冰霜,噙着疏香, 光晕将她的面容衬得朦胧又柔和,比衣襟处那几粒泛着亮光的珍珠扣还要惹眼。
“你跑什么?”
尹秋缩在床角,只露了双眸光忽闪的眼睛在外头, 她瞧了瞧满江雪,闷声说:“……谁让师叔一直对我动手动脚的,都叫你别那样了。”
“我哪样?”满江雪取了条干燥的巾帕, 口吻平淡道, “不是你邀我跟你一起沐浴的么?天气冷了,你又不肯多走一截路去汤房,浴桶就那么点大, 两个人挤在里头难免会肢体触碰,我也不是成心的。”
尹秋双眉一拧,咋咋呼呼道:“还不是成心?我原就怕痒得很, 你还老是摸来摸去……”
“哪里就摸来摸去,”满江雪走到榻边坐下,瞧着尹秋道,“分明是你让我给你搓背,怎么把我说的跟个登徒子一般。”
“你只是搓背吗?”尹秋红着脸,小声反驳,“你明明就不止替我搓背,你还摸别的地方了。”
满江雪说:“我摸什么地方了?”
尹秋把手伸出来,掰着手指头说:“摸我……反正就是摸了。”
“那又怎么了?是帮你洗澡而已,”满江雪神色平静,“况且我人就在这里,你若是觉得吃了亏,尽管摸回去便是。”
尹秋看着她,视线在满江雪微敞的领口停留了一会儿,清清嗓子道:“那、那倒是用不着……”
“快出来,”满江雪拍了拍身侧,“头发都没干,小心着凉。”
尹秋眨巴了两下眼睛,磨磨蹭蹭地揭了被子,满江雪长手一伸,顺势将她拉进怀里,再拿帕子将尹秋一顿乱揉乱搓,说:“总也改不了这个毛病,沐完浴得擦干头发才能睡觉,我说了你多少回,怎么始终记不住?”
尹秋动也不敢动,趴在满江雪胸口思索了片刻,回答说:“昨天温师叔说我近来有些叛逆,也许我是到了叛逆的年纪?心里还是想听师叔的话的,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要跟你反着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小时候从不叛逆,怎么长大了反倒叛逆起来?”满江雪打量着尹秋,问道,“近段日子你做什么都心不在焉,还总是喜欢神游天外,是有什么心事?”
尹秋茫然道:“没有罢……”她调整了一下坐姿,与满江雪平视,“兴许是所有事情都已了结,再没有什么动荡不安或是意外发生,其实这是好事,可我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满江雪耐心且细致地替她擦拭着头发,闻言沉思须臾,又问:“可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或是还有什么人让你放不下?”
尹秋想了想,摇头:“没有了,心愿已了,大家也都过得很好,没有谁让我放不下。可能就是还不太习惯现在这样风平浪静的生活罢,从小到大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如今诸事平定,各方太平,我闲了这大半年反而有些浑身不舒坦,也不晓得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好。”
满江雪说:“你已经是首席大弟子了,比之从前多了一份重担与责任,过去你在惊月峰只需潜心习文练武,不用你管别的,而今宫里的差事也匀了一部分在你身上,按理说该是比以往更忙碌的,却怎么还不晓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尹秋说:“首席大弟子应该做的我都做得很好,同时也在努力提升剑术,我短期内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打过季师姐,”她说着,笑了笑,“等我打得过季师姐了,就要再打过师叔,到了那时候,我就是宫里最厉害的人了!”
满江雪轻笑一声:“不是我想泼你冷水,但你要想打过我,估计会很难。”
“你有自信,我也有自信,”尹秋说,“万一将来我就打得过你了呢?”
满江雪说:“为什么一定要打得过我?你见过谁成天想着要打过自己心上人的?”
尹秋被她后半句话噎了一下,马不停蹄道:“那也是有的,季师姐不就是吗?”
满江雪擦头发的动作微顿,有些啼笑皆非道:“这倒是。不过她当初勤学苦练是为了把温朝雨逮回来,后来闭关亦是为了把温朝雨从南宫悯手里抢回来,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想这么做,”尹秋理直气壮地说,“就要打过师叔。”
满江雪唇角略弯,在尹秋脸颊上掐了一把,揶揄道:“看来温朝雨真没说错,你的确是到了叛逆的时候,且这叛逆还来得有些迟,”言罢又道,“不过有目标也是好事,我等着你把我打败的那一天。”
尹秋嬉笑起来:“其实我也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啦,师叔比我年长这么多,我确实很难超过你,除非我能遇见小时候的师叔,趁你还没学好功夫的时候找你单挑,那我肯定是稳赢的。”
满江雪笑而不语。
“师叔小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尹秋歪着头,目光直白地盯着满江雪。
“这我也不知道,”满江雪说,“你问我我问谁?”
“你总照过镜子罢?”尹秋好奇,“和现在区别大么?”
满江雪回想少顷,道:“若是单论外形,其实变化不算太大,当然了,这也只是我本人这么认为,总之你若是见到了,该是能一眼认出我来。”
尹秋说:“可就是见不到啊,上哪儿去见小时候的师叔?”
满江雪把帕子挂起来,笑了一笑:“那只能是在梦里见了。”
熄了灯,寝殿里光线骤暗,只有廊下的灯笼投来一片昏光,可视度不高。两个人脱了外衣,摸索着钻进被褥里,尹秋枕着满江雪的手臂,抱着她亲了一会儿,天真烂漫地说:“那我们在梦里见罢,师叔把我抱紧一点,这样我在梦里就能很快找到你了。”
满江雪将她揽在怀里,几乎是和尹秋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说:“那咱们比一比,看谁先找到谁。”
尹秋昏昏欲睡,点着头说:“好,一定是我先找到师叔……”
满江雪嗅着她发间的清香,说:“万一是我先呢?”
“没有万一,”尹秋往她怀里挤了挤,“我小的时候是师叔先找到我,那在梦里就应该是我先找到师叔才行,你让我一回罢。”
满江雪听得发笑,但也柔声应道:“好好好,让你一回。”
·
翌日天明,尹秋再醒来时,房中已无满江雪的身影。
外头环绕着清脆的鸟啼和聒噪的蝉鸣,天光极亮,床榻拢着帐子,屋内弥漫着一股别致的熏香,尹秋揉揉眼睛坐起来,闻到那熏香的味道时先是想着满江雪什么时候换了种香,再听到屋外的蝉鸣时又迷迷瞪瞪地想冬天哪里来的蝉?
她伸手将帐子拨开,本想穿鞋下榻,可目之所及的景象却是让尹秋狠狠一怔,脑子里残存的睡意登时便不复存在。
房间不大,摆设很简单,虽然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但并无过多的装饰,像是什么地方的客房,却又不像客栈。
窗外没有红枫,看不见枫树林,这里既不是惊月峰,也不是沉星殿。
更为离奇的是,院子里不见积雪,假山水池里也不见薄冰,蝉鸣阵阵,艳阳高照,这分明是一个夏日,不是什么飘着大雪的寒冬。
一觉醒来就莫名其妙地从冬日换成了夏季,还来了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尹秋目瞪口呆,赶紧跳下床榻推门而出,孰料四下里冷冷清清,半个人影也无,只见得满院纯白栀子与茉莉开得正好,花香四溢,倒是个清幽雅致的好住处。
这是哪儿?她怎么突然间到这儿来了?
“师叔!”尹秋大喊一声,半晌也无人应答,只得离开独院朝外走去。
出了大门,外头林立着琼楼玉宇,不胜气派,周遭游廊横贯,格局错落有致,朱墙遮掩视线,琉璃瓦反射着明亮天光,这地方哪里都透着一股尊贵之气,简直如同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比云华宫还要金碧辉煌。
尹秋一头雾水,茫然四顾,立在门口不知所措。
难不成是在做梦?
尹秋立即卷起衣袖对着手腕一口咬了下去。
好疼!
会感觉到疼,是不是就能说明不是在做梦?
可她怎么会睡在一个从没来过的地方?满江雪又到哪里去了?
尹秋再度呼唤了几声满江雪,依旧没得到任何回应,这地方空空荡荡,站了这许久始终不见有人经过,尹秋只好没头苍蝇似地走动起来,企图找个人问一问路,可她走了老半天,竟是一个人也没碰见,且此处还如同什么迷宫一般,转来转去总也找不到头,想出去行上大街看一看也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