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星光更加刺目,晚风愈加寒凉,山林里起了水雾,沾湿了裙袂与发梢。公子梵靠坐在树下,低沉的声线缓缓叙说着那些沉痛的过往,尹秋趴在他腿上望着幽远静谧的夜空,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过话。
还小的时候,当满江雪带着她在姚定城的茶馆里吃云吞面,当她第一次得知自己身世的时候,尹秋曾经无比伤心地想过,原来她的爹爹和别人的爹爹这么不一样,她的爹爹是个不折不扣为世人所不齿的坏人。
但如今尹秋才知道,原来不是的。
爹爹不是坏人。
他甚至是一个愿意为了心爱之人放下仇恨的好人。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够放下仇恨?叶芝兰做不到,谢宜君做不到,梦无归也做不到。虽然仇恨是铭记还是遗忘都并非容易的事,也不能果断地定义谁报仇就一定卑鄙,或是谁放弃报仇就一定伟大,但尹秋所见的这三个人,为了报仇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结局,反倒死的死,伤的伤,本就一无所有,又还失去了来之不易的种种。
如意门不一定就能如意,冤冤相报也终究不会了,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是一场遍体鳞伤又害人害己的梦。
而当这场梦归于浮华,一切恩怨散尽,留下来的人终究不会再记得那些伤痛,只会记得那些好。
叶芝兰说:“这手链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你把它戴好了,别弄丢了。”
谢宜君说:“相伴多年,我也是把你当成半个女儿来疼的,我害了很多人,但我独独没有想过要害江雪。”
梦无归说:“你有师门,有家可回,你爹也还活着,我以后也不必再担心你会被谢宜君所伤,你会过得很好。”
阿芙说:“你们不要再打了,和气能生好多好多的银子,能救好多孤儿。”
傅湘说:“小秋,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也许有一天我们会面临无法想象的局面,但你一定要记得,我绝不会伤害你。”
这些人来了,又走了,她们曾经伤害过别人,也曾经付出过真情,没有人能够抹灭掉她们的存在,至少尹秋会记得,至少尹秋不会忘。
“要记得一个人的好,不要去想一个人的坏,”尹秋说,“善良是一种选择,我和你一样,我也愿意忘记那些不好,把难能可贵的好记在心里,再为了自己珍重的人和物去努力。人不能为了仇恨而活着,仇恨是一把火,玩火的人迟早会引火自焚,还会牵累他人。”
她说着,直起身看着公子梵,问道:“我这样想,有错吗?”
公子梵目光怜爱,摸了摸她的脸,柔声说:“当然没错,世人少一份仇恨,就少一些恩怨,一个人或许不能平天下,但只要所有人都这般想,天下就能太平了,纵然这很难做到,可只要愿意去做,没什么是做不成的,哪怕做不成也没关系,只求问心无愧也是好的。”
尹秋说:“我问心无愧。”她又问,“那你呢?”
公子梵只是笑,没有回答。
“你还是有愧的,”尹秋说,“但我和娘亲都不会怪你,尽了全力的人,不应该被责怪,你不用觉得愧疚。”
公子梵说:“人就是如此了,教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落在自己身上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尹秋说:“我是别人吗?”
“你当然不是,”公子梵举起她的手,“对不起,我说错话了,你用力点,抽我两个耳刮子消消气。”
“我没气,”尹秋弯了弯眼睛,认真地道,“还记得孟璟吗?我曾经和她谈过父母的事,她问我有没有梦见过你,我说没有,但我想我爹一定是个玉树临风又英俊潇洒的人,你是吗?”
公子梵说:“那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是。”
尹秋抬高了手,碰到了公子梵的脸,又碰到了那张面具。公子梵注视着她,垂下的手在尹秋看不见的地方握成了拳,他紧张得闭口不言,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面上却只能强行装作淡然。尹秋极为期盼地望着他,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勾动指尖将那张面具轻轻地摘掉了。
一张陌生又带着奇异亲和力的脸曝露在了投下来的星光里。
尹秋睫毛颤动,眸光微微闪烁起来——她看见了那双眼睛,那双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眼睛。
玉树临风,英俊潇洒。
“我是吗?”公子梵问道。
尹秋笑了起来,照镜子似地看着他的眼睛,欢欢喜喜地说:“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