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第二百一十三章

马车摇晃, 雨水敲打着车顶,侧窗的帘子未遮,迸溅的水花落进来, 沾在了温朝雨的发梢, 像浮了一层湿雾。

顺着山道下行, 雨势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 天与地洗成了一片灰白, 到处都是湿滑的泥泞,马儿走得慢,不敢疾行。

温朝雨运转真气烘干了淋得透湿的衣裳,南宫悯靠着车壁,睡颜安静, 已经睡了有一会儿, 温朝雨见她鬓边还在滴着水,便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她披过去, 又拿出手帕擦了擦她脸上的冷汗。

帕子轻抚面容,卷走了那些细密的汗珠, 温朝雨正要收手,南宫悯忽然眼睫微颤, 倏地睁开眼朝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下,那双素来含笑幽静的眼睛深得像是一汪见不到底的潭水, 带着些不易捕捉的疲累和倦意,还有几分少见的迷蒙与惘然。温朝雨动作一顿, 直起身来,问道:“这么快就醒了?”

南宫悯抬眸朝窗外看了一眼,咳嗽两声说:“还没下山?”

“快了,”温朝雨将手帕叠起来, 揣进怀里,“但上元城里估计还乱着,我们一行人阵仗太大,不宜进城,恐被那些还不明情况的云华弟子包围起来,姑且沿着山路绕行,不从城里过。”

肩上的外衣传来了一阵暖人的温度,南宫悯垂首看了看,闻到一股明显的酒气。她轻轻笑了一声,稍显虚弱道:“你今日还喝了酒?”

温朝雨转动着酸痛的脖子,随口答道:“我是一路从金淮城赶回来的,跑得那么急,觉也没得睡,若是不靠喝酒提精神,人早就累瘫过去了。”

南宫悯当然知道她去了金淮城,途中还没少派教徒给她和季晚疏使绊子,虽然没有成功将她二人拖住,但也总算为她自己争取了些许时间,几乎是和她们同时到了上元城。南宫悯说:“一晃又是多日不见了,你在上元城置了宅子没有?”

温朝雨说:“置了一套,”她扬了扬眉,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用你赠我的金子买的,很雅致,地方也清净。”

南宫悯说:“那不请我去参观参观?”

“现在?”温朝雨想了一下,“也不是不可以,正好你身上有伤,倒是可以在我那儿养一养再走。那我叫他们改道进城?”

南宫悯应了声“好”,温朝雨便撩了车帘吩咐那教徒往城里赶去,其余人听了这话,都心照不宣地分散开来,隐匿动静跟随在后,没有随着马车前行,而是自去寻了客栈投宿。

如温朝雨所料,城里还乱着,四处都是安顿百姓的官差和云华弟子,温朝雨行到车前露了面,云华弟子泰半都认得她,便也没有拦路。马车顺着街市拐去了宅邸,看门的小厮迎了人,往内通传了一声,薛谈瘸着腿跑出来迎接,一见南宫悯便吓得口齿不清道:“教、教主?!这……您怎么突然来了上元城?快快请进!”

南宫悯立在车头看了看周围,由温朝雨搀扶着入了宅院,薛谈诚惶诚恐,跟在后头鹌鹑似的话也不敢说,直到南宫悯去了汤房沐浴更衣,薛谈才面如菜色道:“您怎么今个儿就回来了?教主又是怎么回事?您要把人带来好歹事先打个招呼么,我刚才差点被吓死了!”

温朝雨诧异道:“今天城里闹出那么大动静,你居然还不知道我回来了?你待在家里干嘛呢?”

“我守家啊,”薛谈挠了挠头,“不是您交代的么,大门不许出,二门不准迈,让我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别管,我这几天除了在家里睡觉哪儿都没去。”

“明月楼和九仙堂都打到城门口了!”温朝雨无语问苍天,“我说怎么那么久都不见你来跟我汇合,感情是窝在家里睡大觉来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薛谈一脸无辜:“他们打他们的,我凑什么热闹?我这断胳膊断腿儿的去了也不顶用,万一不慎被人砍死了,您都来不及给我收尸,我这不也是听了您的话么。”

温朝雨被他这话说得哑口无言,好半晌才没好气道:“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缺心眼儿,行了行了,快去叫人烧一桌好饭好菜,再给我温两壶酒来,动作快点儿。”

薛谈“哦”了一声,一想到家里来了尊大佛,自是一点也不敢拖沓,步子都比平时利索了许多。温朝雨回到房里就着冷水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衣裳,把自己收拾出了个人样后,便去了厅中等候。

天色已经彻底暗沉,夜晚降临,白日里春雷那般响,还以为入夜后会落场暴雨,却没想到只是淅淅沥沥,大可忽略不计。温朝雨吃了些点心果腹,实在乏的厉害,便提着酒壶站在廊子里吹着冷风赶瞌睡,薛谈吩咐人把饭菜摆好退下之后,南宫悯总算被几个侍女簇拥着从廊角转了出来。

檐下挂着灯笼,糊的都是朱红的纸,投下来的光也就都是旖旎的红晕。南宫悯一身湖蓝色的素衣,黑发濡湿,身段曼妙,与几个侍女说说笑笑地走过来,沐在缠绵悱恻的光晕里,俨然是一副画卷,美不胜收。

这人从小到大都只钟爱红裙,温朝雨几乎没有见她穿过别的颜色,此刻见了,不免多看了几眼。

两人在门口碰了头,都还未开口说话,侍女们便兴高采烈地同温朝雨问起话来,分为好奇南宫悯的身份。她们都是温朝雨来了上元城以后请的姑娘,谁都不认识南宫悯,只以为她是什么大家闺秀,便也不似薛谈那般怕她,围着人问东问西,吵闹个没完,南宫悯倒也有礼回应,十分大方。

温朝雨瞧着她们有说有笑,心中不禁产生了些许微妙的感受。

她一瞬觉得南宫悯来了她这儿,就仿佛从什么高高在上的地方落到了凡尘一般,竟让她突然间有些不适应起来。

好似南宫悯不再是什么紫薇教教主,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那些背负多年的名声,不论好坏与否,好像都在这一时刻悄无声息地飘远了。

夜雨纷杂,寒风流连,院子里开的花都在一片萧索的风雨中成了模糊的花影。温朝雨灌了口酒,兀自入了内厅,侍女们扶着南宫悯在长案前坐下,为她布菜倒茶,格外周到热情,直到温朝雨发了话,侍女们才退出了门外,给了两人一个清净的氛围。

厅中点着不少明灯,亮如白昼,彼此的面容都被明亮的光线映照得很是清晰。温朝雨撤了南宫悯的茶杯,给她斟了酒,两人碰了碰杯子,温朝雨一饮而尽,南宫悯却只是浅尝,她望着外头的院落,维持着一贯的端正坐姿,缓声说:“宅子挺好。”

温朝雨没她那么好的仪态,从来都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此刻也是支着长腿,姿态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道:“来的人都这么说,我自己也挺满意,毕竟花了不少银子买来的,当然不能差了去。”

南宫悯“嗯”了一声,问道:“都有哪些人来过?”

温朝雨掰着手指头:“也不多,第一个来的自然是晚疏,然后就是满江雪和尹秋,也没别人了。”

南宫悯环顾了一番厅内的摆设,说:“你平时也点这么多灯?”

温朝雨说:“没有,”她挑着菜,口吻清淡道,“这不是你来了么。”

南宫悯看着她,没再说话。

温朝雨忽然笑了一下,自顾自接着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入了夜就要点一百盏灯么?”

闻言,南宫悯顿了顿:“我何时要点一百盏灯?”

温朝雨挑起眉来:“别告诉我你忘了。”

“的确忘了,”南宫悯说,“什么时候?”

温朝雨没答这话,而是问道:“那你还记得什么?”

南宫悯取过干燥的帕子擦着湿发,说:“那得看你指的什么。”

温朝雨捏着酒杯,看着那水里倒映着的光点,安静片刻才道:“我知道你这人记性不好,很多事都忘了,但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的场景,你总该还记得罢。”

南宫悯眼眸低垂,脸上露出了少许回忆之色,温朝雨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会儿,南宫悯在她无声的注视下缓缓笑了起来,说:“这个么,”她直视着温朝雨的眼睛,轻声道,“好像也忘了。”

·

南宫悯说了谎。

她其实不是记性不好的人,她记性没那么差,甚至比温朝雨还要好上一些,许多连温朝雨都不记得的事,反而是她记得比较清楚。

幼年时分的南宫悯,一个月里只有一天可以休息。她每天上午要跟着先生在书房念书,下午要跟着父亲在练武场练剑,一天的光阴在酉时末之前,除了吃饭和消食的一个时辰以外,其余时间她都在同笔墨和刀剑打交道。

父亲一个月只给她放一日的假。

那日天气很好,园子里的红莲开了,南宫悯从不睡懒觉,休假也照常起得早,她在屋子里闻到了花香,洗漱完穿好衣裳后便去了水榭赏花。

湖水碧波荡漾,锦鲤游荷戏水,满目红莲盛放得浓烈多姿,如雾如烟。南宫悯见了很喜欢,叫来一名侍女去邀请父亲与她一同赏花,但父亲正在忙碌之中,没空过来,南宫悯就命人摆了桌茶点,拿了些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一个人坐在那湖心亭里享受这来之不易的闲暇时光。

有她在的地方,通常是没有旁人的,哪怕是随身侍女也不会离她多近,通常都会找个叫一声就能听见的僻静角落守着,不会像别人家的侍女陪伴小姐那样时时刻刻都在南宫悯跟前晃悠。

南宫悯自己也不知道这规矩是怎么来的,她本人没有这般交代过,父亲也不会百无聊赖到连这些事也管。总之南宫悯从记事起,她身边就一直没有人陪着,不过她倒也不会觉得奇怪,也早已习惯了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