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是在问你的意愿,”师父说,“倘使我把掌门之位传给你,你能不能保证做个好掌门,又能不能保证身居高位后依旧恪守本心?”
谢宜君保证不了。
她或许能证明自己是个可以当掌门的料子,可她的本心是什么?她之所以要进入云华宫,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成为被众人仰望的存在后找如意门报仇——云华宫在她手里,会沦为她报仇的工具。
她迟迟没有报仇,正是因为十年来都没有找到机会,她一个人,面对如意门那样的江湖门派,终究是以卵击石,她还是太弱小了。但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全力以赴,不惜任何代价。
而这样的本心,她是不敢告诉师父的。
师父能觉察到她藏在乖顺表面下的不安分,但师父并不清楚她这不安分是从何而来,她不能说,师父也得不到答案,所以师徒俩只能互相猜忌,永远也无法说上一句真心话。
除非谢宜君能放下仇恨,那这样的局面才会迎刃而解,可她就是放不下。
那一刻,谢宜君心中的恨意都在师父的注视下化作了无法言说的悲哀。
“你一定会觉得我偏袒你的师妹们,处处打压你,责骂你,对你太过严厉,”师父说,“可是宜君,你是我收的第一个徒弟,在你三个师妹来之前,我也是费了好些心血在你身上的,而你也没有让我失望,你成长得很好。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为师却发现你越来越不如当初,你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这些年来,我无数次想与你谈心,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可你总是沉默不言,你到底有什么事是不能跟我说的?你的三个师妹,我都可以说上一句了解,可唯独你,到了今日我都不敢说这话,你与师父打开心扉好好谈上一场,就有那么难吗?”
谢宜君安安静静地跪着,仍旧没有回话。
是了,就有那么难。
她不可能把心里的想法告诉师父,也不可能跟她说自己当上掌门以后就要对如意门慢慢赶尽杀绝,师父一旦知道,不仅不会再重用她,说不定还会把她赶出宫去。
谢宜君忽然又明白过来:其实师父和沈曼冬说的那些话,也并非都是错的,师父的担忧与顾虑,也不是全都毫无道理。
这一场谈话,最终还是以谢宜君的不言不语而结束。之后她从明光殿离开,与三个师妹碰了头,她看着沈曼冬因为怀孕而变得臃肿,不复往日灵动,她暗暗地想:万人称颂又如何?人人称好又怎样?不还是嫁做人妇,如今连剑也舞不了几下!
等满江雪和温朝雨都回房休息后,谢宜君找到沈曼冬,把当年的事情告知了她。
沈曼冬扶着桌子,流泪道:“那师姐……要找我爹娘报仇吗?”
谢宜君说:“报不报仇,得看时机,如若时机来了,我当然不会错过。”
沈曼冬说:“那你把这事告诉我,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我的情分。倘若某天我杀到了如意门,你至少不会做个冤死鬼,这算是我的一点仁慈,”谢宜君说,“我不能把这事告诉师父,就只能告诉你,那么现在我想听听你的看法,这个仇,你认为我报是不报?”
这实在是难为了沈曼冬,她初闻此事,心如乱麻,又如何能给谢宜君一个答复?
自己的爹娘该不该死,这话,沈曼冬又要怎么才能说得出口?
“我说与你听,是不想一个人痛苦,我要你陪着我痛苦,”谢宜君淡漠道,“这样我心里才会好受一点,我知道以你的性子,你不会将此事说出去,也不会出卖我,况且你若真把这事透露出去,毁的便是你们沈家的名声。所以你答不上来也不要紧,我父兄的痛由我来承受,你父母的罪便也由你来承担,这很公平,不是么?”
沈曼冬哑口无言。
半晌过去,她才哑声道:“好……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师姐可以杀了我报仇,但请不要杀了如意门所有人,我愿意替我爹娘承担这份罪孽。只是……只是曼真他们是无辜的,你有什么都冲着我来便好,师姐你……能不能答应?”
谢宜君没有答应,她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曼冬从谢宜君口中知道了尹宣的一切,她回到如意门后半分也没表露。到了那年秋季,沈曼冬自知快要临盆,跑去惊月峰希望满江雪届时能够到场探望她,满江雪为了避嫌,没有推掉公务,她去了南下。
尔后叶芝兰查到了尹氏夫妇为人所害的真相,找到了九仙堂一名堂主,用蛊毒把人折磨得半死不活,拿到地底机-->>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关的图纸后又将人给杀了。她将图纸以匿名的方式寄送给了南宫悯,告诉她沈曼冬何日生产,又表明满江雪不在宫里。
南宫悯闻之大喜,在尹秋出生那日率领紫薇教众徒破了流苍山的机关,攻进了如意门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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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之后的事,你就差不多都知道了,”谢宜君靠着扶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那上头的一颗琉璃珠,说,“芝兰是我没有想到的变数,谁能想到一个默默无闻的弟子会是那样的来头?可她确实是帮了我大忙,我原本一直以为是尹宣被南宫悯所逼,想方设法拿到图纸后给了她,可没想到居然是芝兰。那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是我自己争取不来的,听说如意门出事后,我与师父赶到了流苍山,那地方早就打了起来。”
当时尹秋已经出生,沈曼冬在房里听着外头的厮杀声,心中一片寒凉。她起初以为是谢宜君的手笔,可出了门才知道打过来的人是南宫悯,等她再回头时,产婆被人一剑封喉,谢宜君抱着哇哇大哭的尹秋站在廊角,面带讥诮地望着她。
“看见了?不是我要灭如意门,这是活生生的现世报,”谢宜君说,“我给过你机会,我告诉你尹宣是南宫悯的义弟,但你什么也没做,这就怨不得我。”
沈曼冬两腿发软,站也站不稳,她扶着门框,哑然道:“我相信宣哥,我知道不会是他做的,”她近乎哀求地看着谢宜君,问道,“你和师父既然来了,就可以阻止南宫悯,那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也收手?”
谢宜君说:“我曾经发过誓,如意门用一把火将我父兄烧成飞灰,那我也要还一把更猛更烈的火给你们。你说的不错,我跟师父带了人来,我们可以把南宫悯击退,我也可以不杀人,但是如意门,我要看它变成一片废墟,你舍得么?”
沈曼冬不舍得,但是尹秋被谢宜君拿捏在手里,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按她的话照做。
为保家门,沈曼冬虽然迫不得已纵了把火,但也拖着虚弱的身子与紫薇教恶战了一场,谢宜君派人给她传话,叫她去林子里相见。沈曼冬要去时,听到消息的满江雪才匆匆赶来,两个人在如意堂前隔着熊熊大火见了最后一面。
“师姐!”火太大了,满江雪过不去,她冲沈曼冬喊道,“你等一等,我这就带你离开!”
她说完,一个纵身跳进了池子里,把自己浑身弄得透湿,想闯进火里救沈曼冬走。
沈曼冬深深地凝望着她,神情落寞又绝望。
随后她一个字也没说,当着满江雪的面入了楼中,破窗去了树林。
满江雪在楼里找不见她人,也顾不上别的,她在如意门里里外外苦苦寻觅的时候,沈曼冬已经到了那片树林。
一场暴雨下了起来。
“你可以走了,”谢宜君撑着伞,怀里的尹秋已经停止了哭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的仇人自有南宫悯去杀,无需我自己冒着风险露面。我可以不杀你,但我要你改名换姓,远走他乡,一生都不准再回来,否则我就杀了这孩子,叫你们沈家彻底绝后。”
沈曼冬跪在泥坑里,双目赤红地仰望着她,说:“我可以答应你,但劳烦你……替她遮一遮。”
谢宜君偏了偏伞,替尹秋挡住了雨水,她看着沈曼冬手里的剑,问道:“这是什么?”
沈曼冬在雨里发着抖,凄怆道:“是紫薇教的圣剑。”
“圣剑?”谢宜君意外道,“尹宣给你的?”
沈曼冬点头。
谢宜君哼笑一声:“看不出来他还是个情种,为了你甘愿背叛南宫悯这个救命恩人,还偷了她的圣剑。只是他想和你长相厮守,你的心里却装着别人,真是可笑,”说罢伸出手来,“把剑给我。”
沈曼冬将圣剑双手奉上,谢宜君问她:“倘使我反悔了,还是要杀你泄愤,可我又打不过你,那你眼下还心甘情愿死在我手里么?”
“只要你放过我爹娘,放过这孩子,”沈曼冬说,“我愿意。”
谢宜君看了她一会儿,把执剑的手垂了下去,说:“你走罢。”
沈曼冬泪眼朦胧地看着尹秋,迟迟挪不开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