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雪记得那场论剑赛, 不久前她与谢宜君在揽风亭时,两个人都回忆过这件事。
当时除了沈曼冬,谁都不想上论剑场打, 师父见这三个徒儿毫无斗志, 将她们一顿好骂, 尤其是谢宜君, 被训得最厉害。
“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 什么作为师姐,就该给师妹们立个好榜样,诸如此类,反复敲打,”谢宜君搁了茶盏, 站得累了, 转身在榻边坐下,“若是个心性软弱的, 就得把这些话听进去,再长年累月地忍让, 按照师父说的做。可惜我不是,她说得对, 她念叨我的那些话,我的确没听进心里去, 因为我是个人,不是块木头, 我也有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不是别人告诉我应该做什么,我就非得那样去做。”
那一天,谢宜君并不是因为畏战, 也不是因为看见满江雪和温朝雨都去了看台便也跟着退赛,她是真的不想上场。
打不过沈曼冬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则是她有什么必要上场?
去当沈曼冬的陪衬?在明知师父已经选定沈曼冬而防备自己的情况下,还要装作没事人一般上去耍花枪?
退一万步讲,她便是临场发挥得好,赢了沈曼冬又如何?
师父总有继续打压她的办法。
这就是她的处境,这就是她的待遇。
然而最终的结果,她还是败了,依然是那个万年老四,她连温朝雨都赢不了。哪怕她在比试的过程中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拿出了看家本领,拼了命也想再多往前走一步。
但她还是意料之中的败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绝对的天赋和实力的压制下,她那股不服输的心显得那样可笑,又不值一提。
论剑赛落幕的那天晚上,师父带着她们去了揽风亭,那顿饭,谢宜君食之无味。
“不揽明月揽春风,为师希望你们不要好高骛远,莫去肖想那等不切实际之物。”
“明月不可得,春风年年有,江湖路远,需安分守己,脚踏实地。”
“望你们四人相亲友爱,风雨同舟,只有肝胆相照,互相帮衬,才能走得更加长久,这云华宫,我也好放心交到你们手上。”
“愿我百年之后,你们仍能时时如今日,牢记初心,携手同行,云华宫的未来,就靠你们几个了。”
……
这字字句句,听在另外三个师妹的耳里,是师父对她们的教导与期望。可在谢宜君听来,这都是师父在别有用心地旁敲侧击。
是只说给她一个人听的。
五日后,沈曼冬被立为首席大弟子,万众瞩目,风头无两。满江雪和温朝雨还有师父在看台上坐着的时候,谢宜君在底下忙前忙后,张罗一切。
她看着沈曼冬被众星捧月地走上那条她亲手搭建的红地毯,看着沈曼冬身上那件她亲自找人为她量身定做的衣裳,她还看着师父眼里的欣慰与笑意——那样的神情,师父已经很久没有对她流露过了。
“也许是有的,只是我后来总觉得师父偏心,觉得她不喜欢我,”谢宜君看着满江雪,无比轻松地靠在榻边的扶手上,“当你对一个人有了全新的认知,那么在那以后,你再看这个人时,就会觉得她哪里都不对。说的好话在你这里成了坏话,不好的话就更是像刀子戳着你。总之从我听见师父和曼冬的谈话之后,我便是不想生恨,也由不得我自己。”
在登位大典结束后,沈曼冬找到了谢宜君,给了她一份自己备好的礼物。那不是什么尤其贵重的礼,沈曼冬从小锦衣玉食,她不喜欢那些能用银子买得到的东西,她给人送礼,从来都是自己亲手做。
她给了谢宜君一串上等檀木所做的佛珠。
“师姐为着我的登位大典辛苦了好些天,我都看在眼里,这几日我一直想谢谢你,但想破了头都不知该送你些什么好。是温师姐提醒我说你时常去佛堂点灯静心,我就托家里人送了块檀香木来,珠子是我自己磨的,这编绳也是我自己做的,上头还刻了你的名字,师姐看看喜不喜欢?”
谢宜君很喜欢。
那串佛珠,她戴了很多年,除了沐浴,她几乎从没离过身。
·
满江雪握着凝霜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她低垂着眼睫,看着谢宜君腕间的那串珠子,紧皱的眉间都是她表达不出的种种复杂情绪。
谢宜君拨着那珠串,也未再言语,两个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但没过多久,满江雪又重新握紧了凝霜,她沉声道:“你还是没说为什么要杀她。”
不为人知的杀亲之仇是真,在宫中为师父所防备也不假,可这一切真要究其因果,又关沈曼冬什么事?
“你就算是要报仇,在芝兰给南宫悯通风报信帮助紫薇教攻上流苍山以后,你也该杀了沈门主,杀了那些如意门弟子,”满江雪说,“可你杀的却是梦无归的父母,又杀了师姐,为什么?”
谢宜君轻笑一声,迎着满江雪的视线说:“我杀梦无归的父母,只是顺手的事。至于曼冬,则是因为她心甘情愿,她一点也没有反抗,而且,她本人是希望我能杀了她的。”
满江雪反应很快:“你把当年的事告诉她了?”
谢宜君点头:“不错,”她垂下头,把玩着手里的佛珠,平铺直叙道,“还记得曼冬过的最后一个生辰么?她要你亲手做了朵簪花送给她,温朝雨送了她一个胡乱雕刻的小木人,而我送她的礼,则是她父母当年杀我父兄的真相。”
那时候,沈曼冬已经与尹宣成婚,身怀六甲。
谢宜君原本以为师父合该死心了,但她着实没想到,在经过沈曼冬执意要嫁人且跑回如意门成了接班人以后,师父还是对她念念不忘。
其实谢宜君可以理解沈曼冬的所做作为,她作为沈家后人,又那般出类拔萃,便是她自己愿意留在云华宫,沈老爷子也不会同意,自家的女儿为何要去别派当掌门?她嫁给尹宣,是出于无奈,没人比尹宣更适合入赘,她若嫁给旁人,如意门便不会再姓沈,那些口口声声说着爱慕沈曼冬的人,有几个是真的了解她?
不过都是贪图她的美貌和身世背景罢了。
加上梦无归彼时还小,在姐姐沈曼冬的保护下,梦无归不爱读书,也不爱练武,她就想当个不愁吃喝又无忧无虑的娇小姐。沈曼冬若是成了云华宫的掌门,那如意门便要面临后继无人的情况,既有沈曼冬在,又何苦去逼梦无归做她不想做的事?且就算逼着她练武,梦无归也不一定就能有沈曼冬一半的好。
那就只能是委屈沈曼冬。
那一日,沈曼冬大着肚子回了师门,给了满江雪一张画了簪花样式的图纸,说想要一个可以随时带在身上的生辰礼。她是提前赶到宫里来的,满江雪找了个擅长女红的师姐学了好些天,最终还是赶在了生辰当日把簪花送给了沈曼冬。
温朝雨嫌麻烦,想送吃的自己不会下厨,沈曼冬怀着孩子又要忌口,酒也喝不得。于是温朝雨在山里砍了半截木头,敷衍了事地刻了个小木人,对沈曼冬说:“你先别说话,我知道你肯定觉得它丑,但我就是要让它丑,这玩意儿越难看,你的孩子出生后就越好看,你每天把它带在身上,等小侄女出生了还可以拿给她玩儿。怎么样,我这东西好罢?”
两个人四目相对,开怀大笑。
但玩笑归玩笑,温朝雨总是有些过意不去的,人家挺着肚子回来和师姐妹们一起过生辰,她却连个像样的礼都备不出来,便指着谢宜君道:“我这东西可是有意义的,满江雪那簪花也凑合罢,我们俩总算有东西可送,但你们看看宜君,她可是空着手来的!”
沈曼冬说:“师姐才从河州城回来,她都不知道我来了宫里,哪有时间备什么礼?你们别打趣她。”
谢宜君当时为什么去河州城?因为那会儿南宫悯正登位没几年,还是备受江湖门派压迫的时候,师父派她去河州城刺探紫薇教情报,谢宜君无功而返,才在明光殿挨了顿训。
“江雪收复了姚定城,朝雨把紫薇教作乱的教徒清除干净,她们两人都能完成任务,你不过是去探听消息,却什么也没带回来。不是为师非要说你,只是方才几个长老过来,说你近来懒散懈怠,交给你的事没一件做得好的,宫里的上上下下你也不如从前那般用心了。你到底是怎么了?曼冬回了如意门,眼看着首席大弟子空缺,少掌门之位我就要另择人选,你不将风评扳回来,又怎么让人服你?”
谢宜君那段日子的确不怎么上心,她也没有心思再勤勤恳恳地做事,包括那一趟河州城之行,她压根儿什么也没做,在城里待了几天就回来了。因为不管她做的好与不好,总有个地方能为人诟病。沈曼冬是走了,可满江雪和温朝雨还在,这两人也能拿来同她作比较。宫门大师姐被多少人盯着?她出了一点错,就要被评头论足,说三道四。
谢宜君累了,她不由自主地开始自暴自弃。
叶芝兰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处境,可她心不在此,她一心都只想着怎么对付满江雪,才不会管旁人怎么看她,她只管暗地里给满江雪找麻烦,因为她对云华宫里的人并无真情,也不稀罕和季晚疏争什么掌门。可谢宜君不一样,她对师父,对师妹,都是有了真感情的,她也想要当上掌门,那不仅仅是为了报仇,也因为她的不甘心。
一如往常,谢宜君闷着不开腔,听了师父的一顿训,不为自己做解释,也不与师父争执。师父终于忍不住了,问她道:“宜君,你实话告诉我,你究竟想不想当掌门?”
谢宜君静默许久,开口道:“我想与不想,也得看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