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璟把刚熬好的药盛在瓷碗里, 和饭菜一起装进了食盒,她才转过身,外边就有人挑了帘, 季晚疏朝她伸来一只手,说:“东西给我罢。”
孟璟将食盒递给她, 见季晚疏裙边和靴子上都沾了泥, 便问道:“师姐这是刚回宫?”
季晚疏举着帘子, 等孟璟出来才收了手,说:“听闻怀薇醒了, 我抽空回来看看她,迟些时候还得再往城里赶。”
两人行出煎药房, 入了长廊, 孟璟说:“再过几日就是师姐的登位大礼,今日已是初六,城里若无要紧事, 师姐可以不必再去, 陆师姐虽然适才醒转,但瞧着精神尚可,师姐不妨多陪她一会儿。”
宫里的红绸彩灯都还挂着, 年味正浓, 院子里来来去去的都是人影。季晚疏在阶边站定,问道:“这段日子发生的事, 你和她说了没?”
孟璟点头:“都告诉她了。”
季晚疏说:“人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也无,”孟璟轻叹, “只是问了我一些事情经过,多的话没说。”
季晚疏皱起了眉,心里不禁有点发愁。
当日明光殿公审陆怀薇时, 她态度那般冷漠,认定陆怀薇就是奸细,如今真相水落石出,陆怀薇沉冤昭雪,她得知叶芝兰的死讯,怕是要为着之前所受的冤屈伤心了。
“人肯定是伤心的,只是她分毫也未表露,”孟璟行到季晚疏身侧,眉目间噙着担忧,“师姐待会儿见了她,最好与她多谈谈,身体上的伤势迟早会痊愈,但心里的伤痛却没那么容易根治,她若是不将心中的情绪宣泄出来,时间久了必会郁结于心,对身体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眼前闪过陆怀薇自刎时的画面,季晚疏捏紧了手里的食盒把手,似乎还能回忆起那些血水溅到她裙面的重量。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沉沉地叹了出来,说:“好,我知道了,你自去忙罢。”
孟璟冲她颔首行礼,两人一同下了阶,又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行去。
医阁里伤患不多,医药弟子也不多,季晚疏入了内,没让人通传,自己放轻脚步找到了陆怀薇的房间。门是虚掩着的,季晚疏缓缓推了门,一条腿才踏进去,便见榻上的陆怀薇正拿手帕拭着泪。
她哭得厉害,却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季晚疏见了这场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愣在门口拿捏不定主意,倒是陆怀薇一个扭头瞧见了她,赶紧慌里慌张地坐了起来,一边仓促地抹着泪痕,一边嘶哑着声音说:“……师姐怎么来了?”
季晚疏心中五味杂陈,立在原地说:“我来看你。”
陆怀薇收拾好了仪容,这才看向季晚疏,扯开嘴角笑了笑:“我缠绵病榻这许久,年节期间必是由师姐去上元城值守了,今日才初六你就回了宫,是特地来探望我的?”
季晚疏“嗯”了一声,侧身关了门,拉了张椅子在榻边坐下,又将食盒里的饭菜和汤药取出来。
“先吃点东西,”季晚疏埋着头,没看陆怀薇,“吃饱了再喝药。”
陆怀薇其实毫无食欲,但见季晚疏亲自将勺子送到了她唇边,便也吃了几口。两人相对无言,谁都不晓得该开口说些什么。
开年后的这几日天气不错,日光明朗,屋子里很亮堂。陆怀薇太了解季晚疏了,知道她是心里愧疚所以不知该怎么面对她,陆怀薇只得主动寻了个话题问道:“外边听着热闹,宫里是有什么喜事么?”
季晚疏朝窗外看了一眼,回答说:“掌门已经择定上元节当日立我为少掌门了,我近来不在宫里,也不清楚登位大礼要怎么办,想是弟子们都在忙着准备此事。”
听她此言,陆怀薇面露喜意,通红的眼睛顿时有了几分神采,半是惊喜半是意外道:“真的?你不是一向抗拒得很么,怎么突然就肯答应了?”
季晚疏夹了一筷子菜蔬喂了过去,说:“原本还是不稀罕当什么少掌门,只是叶师姐……她既是细作,又已经丧命,宫里骤然间少了个大师姐,不止弟子们人心惶惶,连掌门也成日愁得茶饭不思,我身为首席大弟子,理应在这时候站出来稳住人心,个人利益先抛去一边,还是要将师门放在首位。”
陆怀薇先是诧异,随后又欣慰道:“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番话,师姐从前可说不出来,看来历经这些事情以后,你也成熟稳重了不少。”
“都是装的,”季晚疏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这些年野惯了,明光殿里多待一会儿就觉得喘不过气,可肩上的重任又不能视而不见,便只能逼着自己去接受了。”
“你也知道自己野惯了?除了师叔,这宫里还有谁能管得了你?”陆怀薇笑了起来,由衷道,“不过师姐放心,日后你若成了掌门,我定会用心辅佐你。叶师姐虽没了,可还有我呢,你有什么难办的,或是不懂的,通通都可以交给我来打理。”
季晚疏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心里如同被针扎似的,她硬生生将翻涌的心绪压抑下去,尽量自然地问:“还吃么?”
陆怀薇没发觉她脸上的异样,还在为着少掌门一事替季晚疏高兴,闻言摇了摇头:“不吃了,胃口不好吃不下。”
“那就把药喝了。”季晚疏搁了碗筷,又将汤药端起来递给了陆怀薇。
药碗还烫着,季晚疏没松手,陆怀薇便扶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喝着药,季晚疏看着她,无数次想跟她道歉,却又始终开不了这个口。等陆怀薇将所有药都灌了个干净,季晚疏才将脸别过去,鼓起勇气道:“怀薇,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陆怀薇笑意不减道:“你想说什么?”
季晚疏嗫嚅片刻,闭了闭眼,说:“我对不起你。”
闻言,陆怀薇静了静,柔声道:“师姐不必如此,你没有对不起我,那日在明光殿我已经说过了,我理解你们,也不会怨恨任何人,而今叶师姐已死,宫里也已经没有了紫薇教的细作,这是好事,所以我受这一点委屈也不算什么,很值。”
她越是善解人意,季晚疏就越是感到内疚,从叶芝兰劫走尹秋的那一天起,季晚疏就一直在心中责备自己,倘使她能多给陆怀薇一些信任,也许她就不会被逼到自刎的地步。万幸医阁与明光殿离得近,弟子们当时动作也算快,否则陆怀薇这一次很有可能会真的丢了性命,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可季晚疏到此时都还觉得后怕,万一陆怀薇没能救得回来,那她就永永远远地失去了唯一的挚友。
“……你险些死了,”季晚疏神情复杂,看着地面说,“这不是一点委屈,这是天大的委屈。”
“再大的委屈也都过去了,”陆怀薇拉过季晚疏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师姐做什么要自责?若是被陷害的人是你,在那等人证物证俱全又百口莫辩的情况下,我也会信了你是细作。说到底,是叶师姐手段了得,不关你们的事。”
季晚疏听着她这番话,心里真是难受极了,涩然道:“你这个受委屈的人还要反过来安慰我这个冤枉你的人,这是什么道理?你别说这些好话给我听,你骂我罢,或者打我也行,只要你能好受一点,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