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璟卷着衣袖, 洗了帕子,伏在地上胡乱擦着。
他头晕眼花,气息还不稳定, 那帕子沾了水,像是一坨冰凉刺骨的冰块儿,握在手里冻得生疼。
窗外呼呼地吹着冷风,越过大门扑进内里, 孟璟瑟瑟发抖, 拢了拢身上的外袍, 手指擦过鼻尖,传来一阵淡淡的馨香。
他闻着那香味, 恍惚间想到母亲曾经抱着他时,身上也有这种类似的味道,像是清浅的兰花, 有些微的甜,裹着这深冬时节的寒风,闻起来不觉冰凉,反倒有种软绵绵的感觉,像极了母亲柔软的怀抱。
孟璟愣愣地看着地面,眼前回放起爹娘临死前的模样,他们用身体顶住巨石, 大口大口的鲜血落在他脸上, 还带着温度, 那血里含着热泪,糊了他一脸,像是被人兜头泼了盆滚烫的水,疼的他喘不过气来。
“活下去……我儿……好好活着……”
虚弱无力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 孟璟抬起双手抱着自己,指腹在衣料上摸了又摸。
擦拭过的地板光洁如新,倒映着他一张呆滞的面孔,须臾,一滴水珠砸在地面,模糊了他失魂落魄的容颜,溅起了微不可察的水花,零星地落在他毫无知觉的手背上。
呜咽的哭声响起,隐忍而又悲恸,孟璟紧紧地攥着拳头,倒在地面缩成一团。
少顷,楼外响起了轻缓的脚步声,像是什么人来了。
孟璟一愣,急忙擦干眼睛背过身去,听那脚步声似是到了门口,他才又强装着镇定回了头。
“你来干什么。”孟璟神情漠然地看着门边站着的人。
尹秋手里提着木桶和帕子,没有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地走到另一边,俯身擦起地来。
孟璟心绪未平,红着眼冲尹秋的背影道:“出去。”
尹秋动作没停,还是没吭声。
“我叫你出去!”孟璟将帕子狠狠一丢,“你耳朵聋吗!”
尹秋这才启声道:“我为什么要出去?”
孟璟瞪着她:“你少来扮好人!我不要你可怜我!”
尹秋见他双眼通红,心知他定是哭了一场,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平淡地说:“夫子罚我们擦地,却没说一人只擦一栋楼,我不是可怜你。”
孟璟呆坐在地上,一时没了话语,他看着尹秋忙前忙后,动作麻利地擦完了另一边,这才嘴唇微张,说:“我不会感激你的。”
尹秋说:“我也不要你感激我。”
孟璟便又不说话了,只是瘫坐在地,定定地瞧着尹秋。
尹秋见他眼含泪光,鼻子都哭红了,喉间还一动一动的,显然是在压制情绪,不想在尹秋跟前落泪示弱,尹秋顿了顿,终是忍不住叹息道:“孟璟……有些话我其实很早就想和你说了,对于你爹娘的事,我也很遗憾,可我没有办法,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到此处也开始哽咽,垂头道,“我也不想变成这样的……”
孟璟听了这番话,一瞬泪如泉涌,再也憋不住心中的委屈,嚎啕大哭道:“可我爹娘……我爹娘已经死了,我再也没有爹娘了……”
他哭得肝肠寸断,仿佛是要发泄心中所有伤情一般,恨声道:“这里人人都欺负我,人人都看我不顺眼,所有人都觉得我胡搅蛮缠,觉得我故意为难你,虽然我心里也清楚他们为什么讨厌我,可你有满师叔疼爱,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你能被满师叔带下山去玩,可我却连见陆师姐一面都难,谁问过我一句伤不伤心?又有谁问过我心里难不难受!”
“你书读得好,功夫也学得不错,院儿里的人哪个提起你不是连声称赞?可他们每每见了我,就像是见到什么鬼怪一般,当着我的面冷嘲热讽,背地里说我脾气古怪,说是我自己把爹娘气死的,我找谁说冤去?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就该去死,该打入十八层地狱叫你们眼前清净!”
“我之所以肯来云华宫,就是为了学武报仇,”孟璟泣不成声,两手捂着头,悲怆道,“可我却是个没什么用的废人,这辈子都拿不了剑,你认为我恨你,其实我当然知道更该恨的是紫薇教,但我学不了功夫,拿什么给我爹娘报仇?我只能冲你泄火……也只能揪着你不放……而我现在连你也打不过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他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只剩下了含糊不清的喉音,整个人无助又绝望,缩成小小的一团,在寒风里狠狠打着战栗。
尹秋怔怔地看着他,几度张嘴想要说话,却又无从说起。
一直以来,尹秋从未想过孟璟的内心会是如何,此刻听闻他的哭诉不免感到心惊,可事实又何尝不是他说的那样呢?
同样是没有父母,举目无亲,可尹秋好歹还有满江雪,现在还有好友傅湘,她虽不擅长同人打交道,可宫里的同窗们个个都对她极为友善,而孟璟至今都只与陆怀薇亲近,但陆怀薇深受重伤,不准旁人随意探望,他又被众弟子们视为异类,无人愿意同他交好,每天独来独往,宛如一道幽灵,飘来荡去,只遭人嫌。
曾几何时,尹秋也是这样过来的,无父无母的孤儿,备受欺凌,面对旁人的恶意欺辱,她只能忍着,受着,毫无还手之力,可她遇见了满江雪,有了全新的生活,这才渐渐遗忘了那些伤痛。
但伤痛是什么?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疤,平日里可以忽略不计,可夜深人静一旦发作起来,就会砭骨般的疼,是无法彻底抹灭的。
初来云华宫,尹秋也曾惶惑过,迷茫过,她对陌生的环境感到孤独和害怕,只是硬逼着自己努力融入这里,用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好让自己不要想起那些伤心事,才能尽可能过得快乐一点。
而孟璟没有这样的选择,他被迫来到这里,他想报仇,却患有心疾习不得武,他因着一身的戾气,得不到善意的关怀与温暖,一颗心千疮百孔,只能用坚硬的盾包裹住自己,保护自己。
他的伤痛,来得太过突然,又无时间让他好好消化,他怀着满心怨恨与悲恸,只能向周围人露出自己最难看的一面,结果却是适得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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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内久未再响起言语声,只有孟璟克制又压抑的哭声,混在那此起彼伏的风声里,闻来格外凄凉。
尹秋数次想要安慰他,却又觉得这时候说什么都是无用,她神情沉重,想了又想,末了便站起身来靠近孟璟,说:“你如果真的想要替你爹娘报仇,其实不止学武这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