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黄轻笑道:“你若当真能过继到爹娘名下,我是求之不得,就只是,你都过了而立之年,眼瞅着也是奔不惑的年纪了,却还是孤身一人,便是你能代我为父母致飨,又能坚持多少年?”
高壑想了想,道:“这也容易,请娘娘替微臣做主,挑个贤良淑德的女子,待良辰吉日,臣便迎娶她过门。”媳妇有了,孩子也就不远了,到时他一定努力多子多福,必不会让姚家后继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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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黄对高壑的婚事还真上了心。
他自然是个极有能力,又极有责任心,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
不过这个时空,她不要肖想所有夫妻都是两情相悦,因相爱才成亲,所以,能替高壑求个品行、相貌、才华,尤其是年纪相当的女子就已经殊为难得。
这个时代女孩子家成亲早,十五六岁议亲,十七八岁就已经孩子满地跑了,高壑的年纪着实有些尴尬。
娶年轻的小姑娘们,只怕人家未必愿意。
可要是和他年纪相当,除非是和离或是夫死大归的女子。
天色不早,宫女来催姚黄休息。
姚黄也就放下京城世家闺名女子的名单,轻轻叹了口气。
有时候,太求全责备了不好,要是图省心,索性就让景成帝给高壑赐门婚事得了。
他今天没来。先前骆安来送午膳,有两道菜是景成帝特意交待让御膳房做给姚黄的。骆安曾提到,景成帝去了药王庙。
按说便是去寻慧成法师,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姚黄有心让人去问问,又怕让他误会她想见他。
一时柔肠百转,还是决定装聋作哑。
死别已是宿命,何必再多生牵扯?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她既已薄情,就别做深情之态了吧。
姚黄睡到榻上,宫女熄了灯,替她放下床帐。
她浑酸软无力,仿佛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辗转翻了几遍,姚黄渐渐有了朦胧睡意,外头却响起轻微的喧哗声。
是景成帝回来了吧?
姚黄睁开眼,怕起得太急头晕,便慢慢坐起身。
她才挂起床帐,景成帝已经进了寝殿。他把手里的宫灯交给身后的宫女,紧走几步,到了姚黄跟前。
姚黄注视着他由远及近,面上浮起微笑,问道:“陛下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朕今日一天都不在,牡丹有没有想朕?”
姚黄垂头,道:“陛下知道,高季磊来过,说了好些从前旧事……”
有了故人,她便没心肠再想关于他的一切?!
景成帝颇有些愤怨的道:“所以,你是打算让朕以后都不许你再见故人么?”
姚黄不受他的威胁,轻声道:“也没几个故人可见。”
心头蓦的一酸。
景成帝被噎得不轻,他坐到床边,伸手攥住姚黄的手,微蹙眉道:“手怎么这么凉?”
四下环顾,不见她的衣裳,索性拿了被子将她严严实实的笼住。
姚黄垂眸,遮掩住了眼里的感动。她不问景成帝去药王庙都做了什么,对于她做过什么,既不解释,也不想道歉,只轻声道:“高季磊说,想要过继到我爹娘名下。”
景成帝嗯了一声,道:“只要你愿意,朕没意见。”
高壑愿意做谁的义子还是继子,愿意姓高还是姓姚,景成帝都不关心,也不在乎。
“多谢陛下,那陛下索性好人做到底,替他指门合适的亲事吧。”
“好。”只要你想,只要你喜欢。
姚黄微微偏脸,有些自嘲的道:“要是时间赶得紧,我或许还能亲眼看到新妇。”
一句话说得景成帝脸色变了又变,他扳着姚黄的肩,让她和自己四目相对,问道:“牡丹,朕要你的生辰八字。”
姚黄微微有些惊讶:“陛下不是早就有了。”
“是你的,你自己的。”
姚黄惊愕失语,良久,垂下双睫道:“陛下……为什么这么说?”
“慧成法师都说了,说朕既无前生,亦无来世。”
“……”不是,慧成法师这是不要命了吗?他怎么能说得这么直接?
“牡丹是不是早就知道?”
姚黄摇头,喃喃:“对不起。”
“牡丹,朕不要你的抱歉,不想听你说‘对不起’,你要真觉得抱歉,真的想弥补朕,就听朕的。”
姚黄欲语还休,终是抬头道:“陛下,值吗?佛家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可对陛下来说,已经得到过了……做人不能太过贪心。您是有胸襟抱负的贤德之君,理当泽被天下万民,不该只被儿女私情挂碍……”
“这世间道理多了,可是,牡丹,人不该按‘道理’活着。朕知道你是为朕着想,可是朕……不需要。”
姚黄有些惭愧的道:“对不起,是我自以为是了……我就是,替陛下觉得不值。”
其实她也未必相信什么来世,就算真的有望乡台,有轮回,有重回投胎,可那时候已经喝了孟婆汤,前仇旧情,一概都不记得,从前的恩怨没法抵偿,从前的遗憾不甘也无法弥补。
说到底,每一世都是独立的人生,和从前的人和情都没什么关系。
景成帝道:“值不值,朕自己说了算。朕并不觉得,只有这么孤独的一世,朕就比你们欠缺了些什么,也并不认为,有了前生、来世,人生就可以肆意挥霍。”
这话姚黄赞同,所以不管是他还是她,都应该认认真真的对待当下。那他就更不该求什么来生了。
“朕一定要求和你的来世。”
姚黄:“……”
人都有执念,姚黄便没再劝,她只点头,柔顺的道:“好,我都听陛下的。”
“朕要你的生辰八字。”
她给。
姚黄便报了自己本来的生辰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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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成帝十分谨慎的写好,又再三核对无误,这才小心的揣起来,那认真的模样,无端的让姚黄有些心酸。
她没问景成帝要做什么,但不用猜也知道肯定和神佛有关。
她不能说不信,也不能说有多信,但人都是靠希望和寄托活着。如果这对于景成帝来说,是让他振作和缓解夫妻死别之痛的手段,未为不可。
她有些心疼和愧疚的道:“我没有欺骗陛下,以后也不打算再骗陛下,如果陛下还是不信……”
“朕信。”
对不起。不是她总食言,实在是,承诺是一回事,能不能兑现是另一回事。人在生死面前总是既过弱小又无于无力。
“陛下……”姚黄朝他靠过去,有些软弱和脆弱的道:“那陛下答应我,别做傻事。”
景成帝轻抚她脸颊,问:“什么才算傻事?”
姚黄没打算和他讲大道理,只微阖着眼睛道:“以前看过一本书,书上说,世间有三种人,一是损己利人,这是圣贤神佛,二是损人利己,这是常人本性,三是损人不利己,这是最恶。我只希望陛下始终记得自己的责任,您的肩上是江山社稷,天下百姓,不论是陛下的个人感情,还是我,都不能和百姓万民相提并论。”
她当初敬重的、喜欢的,就是那个有责任感的,严于律己,克己奉公的男人,哪怕他曾经说过,哪怕他再爱她,可在他心里,她也要屈居于江山社稷、律法公理之下,她虽委屈,却也甘之如饴。他可一定要始终如一,持之以恒,千万别临到最后,功亏一篑,为他的英名蒙上污点。
景成帝点头:“好,都听牡丹的,不过,朕还要你一样东西。”
“行。”
景成帝不禁有些好笑:“你都不问问朕要的是什么?”
姚黄很认真的道:“什么都行,哪怕是我的命。”
景成帝心口一紧,他轻笑了笑,望定她的眼睛,道:“朕要你的心头血。”
姚黄毫不犹豫的道:“好。”
景成帝:“……”他连哄骗、安抚的话都白准备了。他问:“你不问朕要来做什么?不怕朕伤害你?”
“不怕。”
还能怎么害她呢?这一世,她已经命不久矣。
至于来世?她很能将两世甚至是接下来的几世割裂开来,谁去管那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至于他用什么邪术,锁住她的魂魄不许投胎转世之类的,她更不在乎。
姚黄靠进景成帝怀里,贪恋的闻着他身上好闻的、令她安心的味道,道:“就算陛下用来伤害我,我也不在乎,只要陛下不去伤害自己,不去伤害别人就好。”
景成帝喉头滚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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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成帝出手十分利落,很快就给高壑指了门亲事。
固安伯卫家的嫡女。
卫家是没落世家,子弟稀零,也都没什么大出息,整个府第也就落个空架子。
卫姑娘今年二十一岁,相貌和才情在京城世家贵女里都不显眼,但并非是她无才无德,而是她运气不大好。
原本十五岁的时候定了门亲事,可是未等成亲,家里祖父、母相继过世,做为孙辈,她要守孝,男方便推脱长辈急着抱孙子,找理由退了亲。
等到两年后,卫氏除了孝,年纪又稍显大了些,一时高不成低不就,不免耽搁了一年。偏这时候卫氏的父亲过世,她要守父孝,这一守就又是三年。
如今家里只剩寡母、弱弟,卫氏是个心气儿要强的,都已经打算立女户或是招赘了,正好被景成帝挑出来,许给了高壑。
高壑没有任何要求,对于女方的家境、嫁妆、相貌等条件也没任何意见,就一条:女方得身体康健,其余的他都不挑。
喜不喜欢他,他不无所谓,瞧不瞧得上他,他也不在乎,品行好不好,横竖家里就他们夫妻两口,也无需她孝敬长辈。将来若有了孩子,有奶娘照管,稍大一点儿,就可以抱到外院由高壑亲自教养,与她再无关系。
两人若处得来,那就夫妻相敬如宾,若处不来,他把人扔在京城,自己照旧去北蒙关,三五年见不上一面,再大的怨憎也都不是问题。
他愿意尽到养家糊口的责任,哪怕她把他的家财都搬空了,搬到卫家,他也不挑剔,只要她能替他生儿育女,且多多益善,足矣。
他是真的把姚黄的话听了进去,为了能让姚阔夫妻四时有祭,他把自己的子嗣当成了人生头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