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幼年的野兽也会被骨子里的习惯驱使着去巡查、标记自己的新领地。来到傅家傅焕在没有让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将别墅内外的地形摸了个清楚。
比阮阮还清楚她出生以来住的家。
傅焕从杂物间里找出一个被丢弃的玩具洋娃娃, 典型的外国面孔,蓝色眼睛,满脸灰尘。
最有趣的是它的眼睑会随着重心开合, 直立时眼睑掀开,睁眼, 横躺时睫毛垂下, 假装闭眼睡觉。
他第一次见到这种玩具,兴味地将它立起倒下, 看它眼睛开开合合。玩了一会儿, 他轻咳一声收敛了笑意将它从杂物间带走。
回到房间,他打湿手帕将玩具洋娃娃身上的灰尘擦去,塑料的脸、眼皮、手臂、手指甲……到处都脏兮兮的。裙子也脏了,他把裙子脱下来去洗。
捣鼓了几个小时, 终于将焕然一新的娃娃拾掇好。
阮阮一定会喜欢。高举玩具洋娃娃, 傅焕如是想到。
等了半天玄关处传来动静。傅焕放下笔, 从开着的房门溜了出去。从走廊到楼梯,出现在别人视线中的前一秒他放慢脚步沉稳地下楼梯。
傅家的小公主从幼儿园回来了。
阮阮已经去了好几天幼儿园, 性子安静乖巧,没有哭, 也没有笑,大人们从她的表情里看不出喜恶。只有了解她的人知道她只是听父母的话,以一种完成任务的心态上幼儿园。
她一抬头就看到哥哥,开心地扬起笑脸。在佣人的帮助下脱了书包,傅焕接过阮阮的黑色方型书包牵着她上楼。
“肚子饿不饿?”
“不饿。”阮阮摇头。
幼儿园就是去玩的, 睡了午觉吃了点心就放学。
傅焕轻推她的小肩膀将人带进自己房间。
女孩不解,“哥哥要给我讲故事吗?”可现在她不想睡觉呀。
“不是,”傅焕将她抱起来放在沙发上, 从书桌上拿了一个东西背在身后,单膝蹲在女孩面前,“有个好玩的东西。”
女孩眼睛亮了,“嗯~?”
傅焕抿唇笑,将玩具洋娃娃从身后拿出来。
裙子柔软,泛着洗衣液的清香,金色的卷发不毛躁,塑料眼皮和长长睫毛下,蓝幽幽的眼睛看着你。
阮阮僵住了。
见她不说话,傅焕摇了摇手里的娃娃。她却往沙发里缩,嘴角绷着,脸颊的婴儿肥更鼓了。
黑眸凝视她片刻,傅焕忽然站起来坐上沙发,拿着洋娃娃的手臂搂着她,将玩具娃娃放在她腿上,用分享的语气道:“你看,它现在闭着眼睛——现在又睁开了。”
兴致勃勃地示范了一会儿傅焕便停下,因为女孩一直往旁边缩,手臂拘谨地贴着身子,胖嘟嘟的小身子发抖。
傅焕观察阮阮的表情,她的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眼睫一颤一颤的。
她怕它。
不知怎么地,好不容易取得妹妹原谅的男孩本该就此收手将妹妹揽进怀里好好哄哄,却出于某种阴暗心理假装没读懂她的害怕。
他面无表情,“不喜欢?没关系,还有个秘密惊喜——阮阮看好了。”
傅焕将洋娃娃立在茶几上,在它背后拨弄一下,“咔哒”一声,玩具娃娃突然抽搐起来。
伴随着劣质音响扩散出的热闹音乐,玩具娃娃双腿原地扭动,塑料手臂抬起来抖啊抖,脑袋左右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忽然,它的脑袋不动了,幽蓝大眼睛定定地盯着你。身子还在抽搐,隐蔽的发光孔将它脸部属于外国人的轮廓照得青青红红,鼓起的苹果肌和丰腴的下巴一片阴影。
早在玩具娃娃开始抽搐的那一刻阮阮就大哭起来。
她不知道闭上眼睛,流着泪盯着茶几上抖动的洋娃娃,哇哇大哭。
傅焕早就将妹妹搂在怀里,“它跳得不好吗?”
可怜的女孩抽噎得说不出话,小身子发抖,白皙的肌肤蔓上粉红。
用手帕擦去女孩的鼻涕和眼泪,“为什么哭?”
“因为它跳得比你好?”
“要不要学它的舞,我看有些动作和《数鸭子》很像,阮阮一定能很快学会。”
傅焕声音很轻,仿佛只要放低声音女孩就听不出里面令人不舒服的恶意。
阮阮终于不看娃娃了,睁着湿润的小兔子眼睛将视线移到哥哥身上。
“不说话,是想跳舞?”他说着将哭得不能自已的女孩放到地上,直面疯狂抽搐的洋娃娃。
女孩哭喊着一头扎进哥哥怀里,呜呜地哭,鼻涕眼泪弄脏了他的衣服。
傅焕稍稍心软。他知道再过分下去回过神来的月亮公主会真的弃他而去。
想抬起阮阮的脑袋,想要直视她的眼睛,可女孩用尽全身的力气不肯抬头。他只好抚摸着她顺滑微凉的头发,“阮阮是不是害怕?”
小人儿额头抵着他的胸膛,抽泣着点头。
“那哥哥把它关了好不好?”
再次点头。
“你和哥哥说,要哥哥做什么?”傅焕循循善诱。
女孩一手揪着哥哥腰侧的衣料,一手擦眼泪,断断续续地,“要、要哥哥把、把、它关掉……”
听到满意的答案,傅焕探身摸到娃娃身后的开关。
聒噪的音乐戛然而止。
他哄抽噎不止的妹妹睡觉。阮阮哭累了,揉着眼睛打着哭嗝,瞅着他眼带怨念。
“乖阮阮,闭眼,睡了。”傅焕不喜欢那个眼神。
女孩睡着了,他坐在一边守着。果不其然她连睡梦中都会惊厥,嘴里含糊不清说着话,红彤彤的眼角挂着泪。
阮阮根本睡不了多久便哭喊着醒来,手臂伸出要抱抱。
傅焕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不怕了,不怕。”他心里后知后觉开始忐忑。担心她告状,担心她又疏离自己。
幸好此时的他在阮阮心里信任值没有见底。避开佣人,抱着妹妹在花园里走了一圈,温暖的阳光蒸发她的泪水,直到阮阮不再打哭嗝,他才抱着她去厨房,开了一瓶果蔬鲜榨给她喝。
当天晚上,那个远房亲戚送的、两次吓坏傅家小公主的玩具洋娃娃,身首分离,四肢折断,衣料破损,彻底看不出原来的样子,被人扔进厨房的垃圾桶里。
*
傅焕的即焚日记一写就是三年。
三年来,每一张被焚烧殆尽的纸片上,少年的字迹越来越成熟,笔划不再夸张地荡开,收敛内秀,让人无法窥探落笔者的真实性格。
……
九岁的阮阮长高了,脸颊的肉没有小时候那么鼓,乌黑头发扎成两个小花苞顶在头上。她穿着浅金底刺绣礼服,水一般流动的镶钻蓝色小花和鎏金交相辉映,大大裙摆只比鞋面高一些。
这是现在的傅家能为女儿订下的最好的礼服。
她背对着傅焕,嘴里哼着歌,摇头晃脑。
身后的少年身形纤长,没有三年前的单薄,只是无论摄入多少食物都依旧瘦削,刻在基因里的信息让他日益沉默。
不用在太阳下劳作,麦色肌肤被白色取代,和阮阮泛着莹粉光泽的白皙不同,是仿佛没有温度的大理石白。疏于锻炼的肌肉慢慢变得不明显,看到这个穿着西装的阴郁少年,难以和三年前田垄上肆意飞奔的男孩联系在一起。
他变得越来越羸弱,带有一点弧度的高挺鼻梁下,淡色的薄唇如同失血过多的病人。
少年抿唇,抿出一抹红,慢慢褪去。他拨弄阮阮头上的小花苞,“哥哥帮你把头发拆了。”造型师正在帮傅母做造型,算算时间马上就要过来了。
阮阮对着镜子照了照,她很喜欢自己的小花苞,还是应了声:“好——”
发丝落下,傅焕拿着梳子为她梳头。阮阮的头发从小就浓密,乌黑发亮,顺滑无比。手一顿,少年眼睫垂下,又继续梳头。
他和傅父已经做好造型,没有女人和女孩那么复杂。他依然坚持自己的刘海,在发型师提出“试着将额头露出来”的要求时,用眼神让她噤声。
没多久,傅母和造型师来了,傅焕离开阮阮的房间。
傅父在沙发上看手机,见傅焕出来,冲他招手。傅父问了他几个问题,都是在公司实务中实践出来的一些难题。
傅焕把注意力收回,一一回答,不说十全十美,但有逻辑有框架傅父很满意。公司最近几年蒸蒸日上还有巨大的上升空间,傅焕是个好苗子。
他们一问一答,时间很快过去,傅母牵着阮阮下楼。
傅焕的视线落在阮阮浅金色大裙摆上。女孩看不清脚底,紧紧抓着傅母的手,在楼梯上慢慢挪着。
阮阮的头发盘了起来,用一条镶着蓝色小碎钻的白色发带束起,脸颊两侧垂下两缕弯曲的发丝。
盯着她的造型,傅焕几不可见皱起了眉头。
四人分成两拨,前后坐上两辆车。
阮阮的裙摆在车座上大大铺开,细碎蓝钻闪闪发光,为了不压到衣服傅母坐得远远的给女儿复习要点。
“今天是邬家小少主的生日,如果能见到他应该怎么说?”
“邬小少主生日快乐——”
“自我介绍呢?”
“我叫傅阮阮,今年九岁,在读小学。”
“到时候爸爸妈妈和哥哥会和其他大人在一起,你一个人和其他小朋友玩,不想玩就坐着,知道吗?”
“好的。”
垂下纤长睫毛,小手无意识抚摸裙摆,阮阮知道邬家很厉害,因为收到邀请那天傅父傅母高兴得合不拢嘴,后面好几天眼睛都在发光。
大人有大人的考量,她只要乖乖的就好啦!就是裙子太重了,走路不方便……
车子驶进占地广阔的庄园,停在迎宾大楼前。
车门打开,阮阮被邬宅的佣人扶下车。
迎宾大楼是欧式风格,十二根罗马柱撑起庄重大气的大厅,顶部金光灿灿,华丽无比。大厅里还有其他宾客,低声攀谈。
停留在傅家人身上的视线隐蔽的一扫而过。他们是邬家宴会的新面孔,其他人选择先观望,不急着抛出橄榄枝。
看到衣着华丽夸张的小女孩时,宾客眼中闪过浓浓的惊艳和讥讽。
小女孩长得十分精致,水汪汪大眼睛如同吸引人的星涡,挺翘鼻梁,樱桃小嘴微嘟,脸颊上未褪的婴儿肥不影响她的美丽,再过几年,一定会出落的更加令人惊艳。她跟在母亲后面,怯怯打量陌生的人事物,如同闯入禁地的小白兔。
只是,穿成这样是来选妃吗?
傅焕敏锐地注意到来自四面八方不善的视线,眼神暗下去,眉宇间的阴郁加深,上前一步挡住射向阮阮的视线。
有佣人走上前,带阮阮去专门为小朋友准备的宴会场地。
阮阮的大裙摆让她无法被人牵着只能慢慢跟在带路佣人身后。
走着走着,她有些累了。邬家好大呀,刚刚离开的欧式建筑,过了架在河上的小桥,进入了四合院风格的建筑群,还没有到目的地。
前面绿化后面忽然传来额骚动声。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从转角出现,看到带路佣人,墨镜下的锐利眼神扫了眼金光闪闪的女孩,低声和带路佣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