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坐在疏帘蝶粉下,隔着帘间竹骨微透的细缝望向清远的水面,荷叶田田绿得成碧之处,三两枝新荷露出粉嫩的尖角,生有红翅的晴蜓便落在上头随风轻摇,心思转了下,方沉吟道:“宝林是说长乐未央么?”
“回君上,正是长乐未央。”
小容伏在大日头下的帘外,虽有宫人打着轻薄如纸般的华伞,奈何香远亭一带临水榭的十来间轩绿窗轩室,因为近水,远离绿地生风的苍天大树,水面虽然清凉,可铺了汉白玉的香径玉阶却晒得发烫,热气从莹白的地面上蒸了上来,不过一时片刻,裹在绫罗绸缎里的小容,鼻尖便沁出层细细的汗珠。
“那朕告诉你,所谓千秋万岁、长乐未央不过是句吉祥话,人生几何,不过辟如朝露,泰半是去日苦多!”前头几句小容倒还是听得明白,可后来几句小容却有些糊涂了。
一直以来,她就是不够聪明灵俐之辈,自小姐被关入宗人府后,便被六局的人打发到幽僻的深宫去做粗使宫女。宫女们之间挑吃拣穿,一应脏活累活总是丢给她,欺侮她是没主子的外四路宫女,连她自个儿也记不清背人处偷偷擦过多少回眼泪了……
若非宣帝看顾,兴许不知哪天死在深宫也不得而知。事到如今天,宣帝便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的的仰仗与依靠……不奢求尊荣富贵,但有小小一席立锄之地,能像个人样一般活下去便成。
小容心里尽管这样去想,却未曾意识到,争宠之心于不知不觉间油然而生。
“听不明白也好,朕便喜你质木无华,最是单纯没心机的。”被莺莺燕燕包围得久了,他是真喜小容如白纸一般的纯净,不必设防,也毋须花费心思,更少了男女之间的追逐较劲,有一种任意而为的随性,便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近前伺驾。
小容方得起身,想是起得急了,冒冒然的,有些发虚,少雨眼见不错,与王尚仪一左一右连忙上前去掺扶。许是少雨穿了宫衣,高梳着宫女的反绾髻,衣饰清减,与寻常宫女无异,她竟没有认出来。又也许,身着一袭粉霞锦绶藕丝绸裙的小容,根本就顾不上去瞧宫人,一颗心早就如长了翅膀一般,只顾着帘内的至尊。
“瞧你,急得出汗了,”帘内传来宣帝问寒问暖的声音,王尚仪见状自是取了冰碗隔着垂帘递了进去,伺宣帝与小容享用绿琉璃碗内冰块浸凉的倭国香瓜,绿碗黄瓤相交着晶莹剔透的碎冰,刹是清凉解暑,不过须臾,便听得笑语从帘内传了出来。
那一瞬,少雨到底感到失落,很是失落,就如同悠悠绿水上起起伏伏,四下飘荡的浮萍。
“君上,这冰碗可好吃了。”
“既是喜欢,再取了一碗。”王尚仪只得冒着大日头再替小容去取冰,经过少雨处,终是意难平,露出忿忿之色,少雨分明瞧见,却也只能当不曾看见。就在王尚仪刚才不远,又听得帘内小容向宣帝絮语:“此处风景虽好,就是稍嫌热了些。”
“叫底下的人进来打扇便成了,究竟也热不去哪里,”宣帝把话说得含而不露,顺理成章,听上去最是自然而然不过,少雨闻言不得不捧着湖青的纨扇,躬着身子到御前替小容打扇。
她并不是那么在意宣帝当着她的面待小容好,即便是与小容共同侍奉他……可当着小容的面,当着她曾经引以为姐妹的人跟前,他称她为底下人的那一刻,却不得不在意贵贱高下,尊卑有分。
就算人前背后,她能够一声不吭的咽下出奔这枚苦果,守着宫女卑贱的身份,可是骨子里出生于贵族,曾经贵为大司空女儿的优渥之感,却如血脉一般流入了她的记忆。
不,不是那样,尽管少雨心下悲凉刺痛,却仍竭力掩藏。
她又一次说服自己,是为了云阳,是为了他们的相知相守才不管不顾的抛下了一切……所谓的荣华富贵,争荣夸耀不过只是浮云。
再痛也只是一刹那,再痛也抵不过他们曾经的情义。这种自欺欺人的圆说,令少雨不知不觉陷入了痴枉,如走火入魔一般。
失去了身份,仅仅只是开始,可曾经冰雪聪明如宋少雨,却越走越远,越陷越深。
待她好不容易能够按捺住波澜起伏的心绪,站在小容的身后故作从容的替她打扇,未料宣帝松了松衣襟,如热着了般,又道:“稍许低一些,朕也嫌热。”
“却是高了些,那风从头上吹过,将臣妾鬓角的碎发都吹乱了,”小容连忙低敛蛾眉,抬手去拢落在香腮上一缕极细的发丝,宣帝望了眼,见那碎发虽是拢了上去,可发髻里那枝璀璨的双珠玳瑁簪却歪到一旁,摇摇欲坠,便“极其细致”的替她扶正。
<!-- yunqi:21810280:184:2018-10-17 05:52:27 --><!-- bequge:39750:31355036:2018-10-17 05:55: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