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真武拔魔(二)

平秀话才出口,心中当即懊恼不已。

薛宁遭逢了这样大的变故,她便不是他的朋友,只是一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多半也会怀有恻隐之心,不会在他昏迷初醒之时,就用如此冰冷严厉的语气刺激他。

可平秀每每面对薛宁,总是压制不住本性里那些暴躁又恶劣的小性子。

这个人似乎总能轻易地挑动她的神经。

她有些怜悯他,却又总被他气得快要爆炸。

平秀冷冷地盯着薛宁,除了生气之外,目光中还夹杂了几分连她自己也未曾觉察的复杂情绪。

薛宁慢慢爬坐起身,轻薄的蚕丝棉被从他身上滑落。

少年裸.露在中衣外的额头、脖颈、手足上都束着一道一指宽的金环。

仔细看时,可以发现金环底下有丝丝黑气浮逸,象征仙门降魔道法的金光时隐时曜,如同微弱的萤火之光,乍眼看去,仿佛随时会被黑气压过。

这套降魔环是真武韩氏祖传之物,曾经得到数代韩氏家主临终前法力加持,竟然也只是堪堪压住薛宁身上魔气,足见他魔心深重,入魔之深。

平秀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算了。

看在他行事之前,知道要保护她和义父安全,提前将他们送走的份上,她不跟他这个狗脾气计较。

平秀从炖盅里端出一直温着的药汤,舀了一口送到薛宁嘴边,柔声道:“来,先喝药。”

少年长而浓密的睫毛迅速眨了两下,冷硬的脸部线条忽然慢慢变得柔和,他顺从地低下头,就着平秀的手将一碗漆黑苦涩的药汤喝完。

因为寒毒之故,他从小就是个药罐子。但即便十多年药石不断,他依然无法习惯这些苦涩的丹丸和药汤。

舌根苦得发麻,薛宁却分毫不为其所动。

喝完药,他的情绪也调整过来,蓦然惊觉适才自己有多无理取闹。

他低声开口:“刚才,对不……”

话还没说完,一块饴糖趁着他张口的间隙塞入他口中。

饴糖被温热的口腔一烘,化为甜津津的糖水润开,很快就将唇齿间的苦麻之感压了下去。

薛宁一下愣住了。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得到冰魄寒晶后,第一次尝试往他身上植入,因为太过疼痛,简直像要把脊椎骨对半劈开那样疼,他最后忍不住昏了过去。

清醒以后,他第一次被母亲温柔地抱在怀中。

那是有记忆以来母亲唯一一次抱他。

他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像躺在一只随波徜徉的小船上。

母亲轻抚他的脸,温声道:“宁儿乖,忍一忍,把冰魄寒晶种进经脉里就好了,你是个好孩子,一定肯听阿娘的话,对不对?”

他咬牙点头。

母亲低头亲了下他汗湿的额头,笑道:“宁儿真乖。”

随手往他口中塞了块饴糖。

多年后他每每午夜梦回,回想起幼时那个烛火朦胧的场景,都觉得好似做梦一般,充满了荒诞的不真实感。

恨他至极的母亲,原来也曾对他流露出母子温情的一面吗?

哪怕短暂到转眼即逝。

平秀扶着薛宁躺下,看到给他喂糖之后,他脸上呆滞意外的神情,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好笑道:“薛师兄,你要是以后都肯乖乖听我的话,我就奖你糖吃……啊!”

薛宁忽然伸手握住了她左臂。

从肘部往下摸了一寸,就摸到层层包裹起来的纱布,一直包到手掌,只露出五根纤细的手指。

薛宁手指滑动,碰到她温凉的指尖,忽似被火灼烧,迅速缩回了手。

昨夜她不止用血击退了六根不净木的根须,还在他身上涂满了她的血,想也知道,如果没有受伤,哪里来的那么多血呢?

所以她是直接划伤手臂放血来救他。

如果她没有顺手偷走三毒业果,如果三毒业果没有救回他一命,那她昨夜和自己跳入树洞,结局不是死在六根不净木的根须下,就是被阿音驱使的傀儡杀死。

她是冒着生命危险来救自己,如果他再不识好歹,未免也太过令人寒心。

薛宁闭了闭眼,疲倦地说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怎么,”平秀笑着打断他,“要以身相许啊?”

薛宁不接她的调笑之语,严肃而认真地说道:“欠你一命,我会还给你。”

平秀脸色的笑容消失了,她皱起眉头,深深盯着薛宁的面庞瞧了一会。

“你喜欢和所有人都算得这样清清楚楚,泾渭分明吗?”

“因为天元道宗养大了你,教你修行,所以你要为修文院卖命,为此百死不惜。因为你师娘对你好,所以你要保护好她的女儿。因为宗主对你怀有期许,所以为了不叫他失望,你就算走旁门左道,也要强行突破修为,好在十宗大比上给他争脸?”

薛宁万没料到平秀会忽然说出这么一番长篇大论,且字字句句都犀利如刀,仿佛划破了他这身皮囊,精准无误地击打在他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