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44只逆徒

南宫無握着那颗莹润如玉的妖丹,手指竟微微颤抖。

他仰头闭上眼睛,喉结隐忍滚动。

【帝、帝君……】界灵仙人吸着鼻子,小心翼翼唤他。

“生死轮回,天道寻常,我自然清楚。”

【您清楚就好,可是,帝君……眼……眼泪……】

南宫無垂眸看着那颗妖丹,上面被雨水打湿。

他怔了片刻,才意识到,那并不是雨。

左手抬起,擦过脸颊,一片水迹:“我哭了吗?”

破境之后,混沌散开。

八百里幽影泽,乌云汇聚,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如同天穹倾塌。

南宫無知道,自己应该立即赶去幽影泽地宫,趁着混沌沉睡,风恂身死,找到南音仙阁弟子的下落。

但他什么也不想做,看着那颗妖丹发出微弱的光,一点一点在他掌心消散。

“别这样,风白楚。”他轻轻地说,声音没有任何波动,却像是无能为力的哀求。

——如果风白楚就此消散天地之间,再无轮回……

他好像又成了四千年前那个南宫無,和这个世界毫无联系,无论身处任何地方,都只是一个局外人。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那些熟悉的人,一个个离去,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方向和目标。

唯有他,留在原地。

谁也留不住,谁也救不了。

即便他已经成为神。

……

天帝兮偟正在听八方诸仙庭奏各域未来之事,忽然站了起来,微微颌首。

“众卿稍等。”

随后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众仙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咱们这位兮偟天帝,素来最是注重规矩礼仪,继位以来,在这样的场合忽然中途离席,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啊。”

“我听月老说,七夕那天,咱们天帝违背规矩……临凡啦!”

“什么?这么精彩的八卦新闻你不早分享。”

“嘿嘿嘿……还有更精彩的,咱们天帝找了千年的那个师弟出现了……”

“啊呀,师弟啊……”

庭奏会议现场,因为上司的中途离去,大家迅速融入一片欢快吃瓜的海洋。

……

幽影泽倾盆大雨之中,一道银色水龙,闪电一般自上而下遁入。

“阿无。”温柔冷情威严的声音。

南宫無手中的妖丹,因为他强行输入神力,已经皲裂崩开,内里一半依旧莹白,一半却漆黑如墨。

他抬眸望去,隔着雨幕,看见头戴冕旒一身银白衮服,陌生至极的顾兮偟。

“师兄……”

顾兮偟眉眼端严清正,静静看着他,眸中无情无心,无悲喜波澜,本应高高在上威严沉肃,眼神却又偏生几分温柔疼惜,个种万般情绪,是南宫無看不懂的。

南宫無滥用神力,惊动上界天帝。

天帝兮偟下颌紧绷,微微颌首,像是要斥责,却只是说:“你哭了。”

南宫無抿唇,失神望着他:“我……我亲手杀了他,我杀了风白楚,四千年前的风白楚。”

天帝兮偟面无波澜,一派秉公处事的无情,声音冷情低沉:“风白楚,他本是天命魔君,生来注定要为祸苍生,却因你修了善道。死在你的手上,也算因果注定。四千年前,我不让你与他过多接触,便是为了避免今日劫殇。孰料,命数难改。”

南宫無垂眸安静:“师兄什么都知道,阿无只知,他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

雨中静默垂泪的青年,仿佛当初那个清冷孤僻,无根无凭,游离尘世之外的少年剑修。

天帝兮偟,无动于衷的神情,眼眸微睁,眉睫轻动,竟微微失态。

南宫無轻轻地说:“他坚持了一千年,师兄,没有希望,没有第二个选择,只有恶才能活的世界,他撞了南墙一千年不肯回头,坚持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信念……让我赢,他是为我而死的。”

天帝兮偟喉结轻滚,声音却似依旧如是:“行百里者半九十。他道心动摇,质疑自己的选择,分裂出了天命魔君。风白楚恨心难平,不得畅快,无法原谅世界,也无法原谅自己。终其一生,都只能在压制魔念中度过,再不可能修回善神之身。你杀他,便是度他。莫要自责。”

南宫無抬眼,平静望着他:“可是师兄,我不觉得,善就不可以恨,不可以有丝毫负面情绪。心中有恨,有恶,纵使满是黑暗,在复仇当前,却选择牺牲自己救世,这难道不就是至高无上的善吗?无论是为了什么,无论心中是否有恨,他最终都摒弃一切,选择阻止混沌侵袭这方仙域。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善神。无论如何,不该落得魂飞魄散下场,还是由我亲自动手。这样的命数,我不服,不认,也不信。”

天帝兮偟望着他,眼神温柔,唇角微抿:“阿无长大了。”

南宫無怔然:“师兄,不怪阿无吗?”

顾兮偟淡淡笑了,声音温和:“你是这方仙域之主,你的选择和信念,便是这天地大道法则。即便是师兄,不能也不会凌驾你的意志之上,何况,我们阿无并没有错。”

南宫無:“我以为……”

顾兮偟眉心微凝,眉睫垂敛了一下,望着他:“难道你以为师兄特意来此,是为了斥责罚你的吗?我说过,无论何时何种身份,我都先是你师兄。”

他微微一顿:“他元神分裂,似有魂飞魄散之兆,是因为他已经是天命魔君,却又因为死前举动,再生了一片新的神格。两方神力拉扯之故。”

南宫無蹙眉:“我的神力注入进去,并无效果。”

顾兮偟负手而立:“这是他自己的道心劫数,一切都得他自己来。还记得我给你的发簪吗?”

南宫無这才想起,取下发簪。

顾兮偟微微颌首:“这方神域,我插手不得,只能提醒你,先保住他的神魂。只是,他这次如果要再重修善道,以魔君之身,会很难。你心中有数就好。我不能在此停留太久,你自己多加保重。”

南宫無点头:“多谢师兄。”

顾兮偟深深注视着他,眼神再多温柔,也只冷情淡淡:“日后,莫要哭了。有师兄在。”

尾音四字,温柔极轻。

说完,那借风雨所化虚神,眨眼消散不见。

那倾天破碎的大雨,终于慢慢停歇。

天帝兮偟站在轮回镜前,伫立片刻,轻轻地说:“唯一的,朋友吗?竟这样放在心上。你可知,师兄只有你。”

他转身离开。

刚走了一步,便按住心口,难以抑制,吐出一口鲜血。

……

幽影泽八百里水泽,更深之处,荒芜一片。

杂石滩涂,沼泽瘴气,深入荒原。

这里对修士而言,也是避之不及的险恶之地,但,却是一些夹缝中的生灵唯一的栖息之地。

比如,那些没有自保之力,也没有了栖息之地的小妖。

比如,那些被遗弃的半妖。

近日,那片荒地的生灵们急急搬家,口耳相传,荒地里来了一个可怕的大家伙,极其凶残。

“有多凶残?”

“他长得极其可怕,大大的眼睛,一只是黑底白瞳的,一只是红底黑瞳的。性情残暴,吃人不吐骨头!”

“嚯,他还吃人?这里会有人来吗?”

“只是打个比喻,比喻你懂吗?悄悄告诉你,他长着翅膀,一只黑色,一只白色,是天命魔君!”

“啧,这回长得这么猎奇了吗?”

“你这个妖怪,好生奇怪,你管他长什么样,反正这里也没人看到,随便长长怎么了?你自己长得不也跟鬼似的吗?”一个童声稚气,却老气横秋的鳄鱼说道。

旁边的癞□□呱呱叫两声,附和伙伴。

长得跟鬼似的妖怪,挑眉无辜说道:“因为我最喜欢吃这种又凶残还带翅膀的妖怪了,长得猎奇,不好下嘴。”

两只尚未化形的小妖一听,顿时惊呆了,面面相觑,以最快的速度尖叫逃跑。

“大家快逃,又来一只长相猎奇、凶残吃妖的大妖!”

南宫無失笑,望着沼泽深处:“原来你在这里啊。”

夜晚,明月,篝火。

滩涂之上,一只半妖睁开了眼睛,揉揉咕咕叫的肚子。

“好饿啊。”

月亮很圆很大很漂亮,茅草之上坠着的白露也漂亮。

但是,它们都不能填饱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