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日的五更, 天上零星剩下几个星子。绿绦巷的两棵柳树边上已停了一排骡车。
过去几日皆是三辆,今日却成了四辆。
多出来的那辆虽也是骡子拉车,可车厢比旁的那三辆更宽大、结实, 车辕各处不但雕刻着祥纹,最前头还挂着一盏琉璃罩子的气死风灯。
车夫就坐在风灯映照的一圈亮光里。
与他相邻的摊贩见他一脸的细皮嫩肉, 便上前打听:“兄弟不像做小买卖之人啊, 这一辆骡车就抵得上我等一年的盈利……”
梁成业打个哈哈:“跟家中闹翻,自己出来谋生。”
摊贩心下呸了一声, 做个小生意也要和有钱人家的公子来抢。
他又问:“兄弟是何时和陶掌柜谈上买卖的?你和她谈的一个盒子拿价几文?打算在何处卖?”
梁成业只听到个“陶掌柜”。
原来是姓陶。
好姓好姓, 桃之夭夭,旖旎的很。
他摆摆手, 不耐烦道:“这些都是秘密,怎能说给你听。”
等了等又趁机打听:“陶掌柜闺名叫什么?她平日中意吃什么、穿什么,中意戴什么花?”
小贩觑他一眼,再不理会他。
一时五更过, 又等了一刻钟。
梁成业心急下了车辕。
“我去瞧瞧。”他绕过两棵柳树, 到了陶家门前, 不由自主蹑手蹑脚,做贼似的趴在门外往里瞧。
还未看清什么, 忽然听得里头一阵脚步声, 大门“吱呀”一声拉开, 他忙挤出个笑脸,便听“哗啦”一声,一盆什么水迎头而下, 瞬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下意识一声喊,要抹去脸上水。那水中不知有什么东西,竟刺得他的双眼火辣辣疼。
他勉强睁开眼, 透过眼帘朦胧泪水看到,竟然不是那个小娘子,是另外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
“你他娘的找死……”他嗷了一嗓子,眼睛酸的再也睁不开。
那男子却半点没有上前致歉之意,反倒大喊了一声“坏人!”抡着盆就打过去。
“嘭”的一声,他脑袋瓜重重挨了一下,脚下几个踉跄又闪了腰,再也没有反抗力,只憋着一股劲儿拼死逃开。
他眼中火辣难耐,只恐那男人不分青红皂白就追来,闭着眼凭感觉往前跑,咚的一声撞在柳树上,脸颊登时一阵刺痛。
“哈哈哈哈……”那几个摊贩幸灾乐祸,大笑不止。
他循着笑声跑过去,终于歪在骡子身上,喘了好几口气,这才用力睁开眼睛,抬脚就上了车辕。
“笑,改日本公子让你们一个都笑不出。”他啪的一甩鞭子,赶着骡车匆匆离去。
巷口的第一座院落前,阿井再未追赶,划上门拎着空盆进了厨下。
陶蓁正掀笼盖,在一团白雾缭绕中问他:“怎地倒个花椒水去了那么久?方才是什么动静?”
阿井放下水盆就去帮她抱笼屉,待将三个锅灶上的笼屉全都抱下一层层摊开,这才道:“有坏人,穿着黑衣裳,我打他!”
陶蓁“哎哟”了一声,心想这朴实无华的阿井果然是被小满带坏了。
在小满的心里,穿黑衣裳的就是坏人。
小满年岁小,纵然误会黑衣服的人是坏人,也不会有何种杀伤力。阿井高高大大,虽然依然清瘦,可自从伤好日日又吃饱,力气不容小觑。他惯来不是个说大话之人,既然说打了人怕就真的打了人。
她连忙出了厨下,去拉开院门往外头瞧,门口只有孤零零一摊水印,到底发生了什么已不可考。
此时天边已现鱼肚白,柳树边上的三辆骡车轮廓已现,她忙向那处招了招手,方折返回去,教育阿井:“穿黑衣裳的是坏人,那穿白衣裳的是不是鬼啊?天底下的人那般多,你偏偏要跟着小满学。你再敢胡乱打人,被抓进牢里,我可不救你。”
阿井便嘟了嘴。
“你还委屈?”
阿井又将嘟出去的嘴收了回去。
一时三个摊贩前来拿了盒子,却不急着走。
一人便道:“陶掌柜又寻到新人替你卖盒子啦?那人要在何处卖?若还是在码头,岂不是要同我们抢买卖?”
其他两人纷纷附和。
这话陶蓁就不爱听。三个人就想包圆码头集市上的买卖啊?等她寻到帮工,把量加上去,码头那里怎么也得放十家。
“成啊,你们三家每日包一千个盒子,我便再不寻人。”
“一千?”摊贩们讪笑,“我们哪里能卖那么多……”
“那不就成了?”陶蓁道,“我确然已经托了董阿婆帮我留意人,可一定不会影响你们的买卖。”
那三人就也不做纠缠,抬着笼屉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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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刚刚升起,陶蓁带着一个傻子和一个孩子出了门,上了一辆骡车。
骡车行了两刻钟,到了一片高树掩映下的红瓦青砖屋舍前。
周遭鸟雀啾鸣,清风徐徐。高大的入口处挂着一张篆体写就的古朴牌匾。
白马书院。
四周郎朗书声不绝于耳,从半开的窗户外能瞧见大大小小的学子分班而坐,皆在跟着夫子认真念书。
目光越过教舍往里瞧,远处还有大片空地,偶能瞧见学子骑马而过,极是意气风发。
陶蓁说明来意,被门房领进去见山长。
走廊里坐着数人,各自带着个娃儿,看起来也是前来询问念书一事。
山长的门半掩,能听闻里面数个不同的声音,在轮番考教预备学子。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此句出自何处?”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是何意?”
“四书五经分别指什么?”
这是针对十一二岁的娃儿的题目。
“‘周吴郑王、赵钱孙李”下一句是什么?
“‘硕鼠硕鼠,无食我粟’是什么里的诗句?”
“‘苟不教,性乃迁’是何意?”
这是针对要开蒙的娃儿的题目。
外头的学子忐忑进去,又或喜悦或沮丧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