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029(大章)

日头初升, 晨鸡啼鸣,乡间路依旧是一片泥泞。

黄大娘惦记看稀奇,一大早踩着稀泥到了陶家时, 陶蓁已经系着围裙在搅面糊。

因提前应承下衙门李管事,要加大量送去面鱼儿和玉面, 今日她便不去码头集市出摊, 只专注赚衙门里的五钱银子。

黄大娘就坐在门槛上,帮她洗芫荽、捡豆芽。

可心思还留在院里那个叫阿井的青年身上。

他长身祁立, 长袍高靴, 穿的是陶夫子当年的旧衣。

陶夫子的旧衣他不是第一回穿,衣袖不够长, 腰线上移,在他身上同样的局促。

可因那张脸不同,之前看起来像是偷了旁人衣裳穿的叫花子,现下却是位落了难的公子。

此时他正按照陶蓁一大早的交代, 在清理粮房的破烂。

哪些留下、哪些不该留要先搬出来, 她提前给他划下了道道。

等粮房收拾出来, 换阿井住进去,还要添置床榻、草席、被褥、铺盖、枕头、衣裳……眼看着又得投银子进去, 阿井的身价又得涨。

阿井进进出出时, 小满就一步不落的跟在他身边, 便是帮不上正经忙,也要坚持当一个情绪饱满的啦啦队员,以表达自己的欢喜之情。

“阿井哥哥, 加油!”

“阿井哥哥,最棒!”

阿井唇边一直凝着一抹微笑,代表他心情非常愉悦。

黄大娘像落枕了一般, 脑袋固执的向门外偏着,同陶蓁感叹:“多神奇,几日前脸肿的像个猪头,现下却改头换面成这样。”

在黄大娘的叙述中,在下暴雨的第一日,阿井喝过汤药,就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高烧,昏昏沉睡,人事不知。

可因陶蓁离去之前给了她一钱银子,说好要让她盯着阿井一日三副药、一滴不剩的喝下去,黄大娘拿人钱财不好偷懒,只得尽心尽力照顾阿井,便是他在昏睡,大娘都和小满两个想法子撬开阿井的嘴,把汤药灌进去。

便是在喝了汤药后的昏睡中,阿井的伤势与颜值均发生了难以置信的变化。

若不是黄大娘一直守在跟前,几乎要以为有人趁夜进来,用美男子换走了傻叫花。

黄大娘不知,陶蓁却明白的很。

六十八两银子,让一个猪头变美男。那是金钱的魅力啊。

可笑昨日傍晚她回到家门前,险些被他的皮囊忽悠的出了大丑。

最后是他的一声“娘”终结了她所有的旖念。

她要是对一个傻子起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那她还是人吗?

黄大娘最后叹息道:“可怜哟,也不知谁家的娃儿,长成这般模样却流落在外哟。定然是家里人看他是个傻子留着是个累赘,才将他抛弃哟。既然他已经到了陶家,就说明和陶家有缘,好好给他一个家哟。”

此前还说什么单身女子身边出现不明男子,有损名节,现下倒要给好好给他一个家。

什么叫“三观随着五官走”,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黄大娘的解释紧随而来:“你也莫担心旁人说三道四。现下他是陶家的下人,咱五柳村都是泥腿子,谁家买下人旁人都要惊奇。只有你们陶家,莫说你阿公那一辈儿,便是当时你娘在之时,都还有下人伺候。”

陶蓁这时候还顾得上什么人嚼舌根啊。

她相信任谁在旁人身上花出去六十几两,便是拿刀逼迫都要让那人形影不离的跟着。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呀。

陶蓁搅好面糊时,黄大娘也帮她切好了芫荽,淘好了豆芽。

阿井不等人喊就准时进来,站在门边,一双眼睛却直勾勾盯着灶膛,紧紧抿着嘴,在克制他内心的期待。

陶蓁板着脸道:“烧火吧。”

他出溜就钻到了灶边,坐上小马扎,生火、添柴、推风箱,烧火一条龙走起。

小满就蹲在他身边,羡慕的叹口气:“阿井哥哥,你好厉害呀。”

若说阿井这个人对陶蓁有什么互补之处,从良心上来讲,他太会烧火了。

这恰恰是陶蓁最薄弱的环节。

每回做饭前先生火,都她来说都是一道难关。等终于成功,她少不了就要先洗厨房,再洗自己。

锅里的水不多时就咕嘟嘟冒了泡,黄大娘欣慰极了:“你别看他傻,还是很能干,多多少少能帮上你。日后你出摊,带着他给你推车,你也能省下几分力气。”

阿井迟迟听不到陶蓁的回应,忍不住转首看她。长长的睫毛扑簌簌扇动,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衬的她像是那个一点都见不得他的恶婆婆。

“好好烧火,看你表现。”她道。

他立刻因为她的这句话显出几分单纯的喜色,更快的掀动风箱。

黄大娘又叹道:“看看,多好的娃儿。”

陶蓁把面盆端至灶台,正要做面鱼儿,外头院门忽然被“啪啪啪啪”大力拍响。

是谁?

上一个这么拍门的是王氏,已经被她送进了监牢。

这个又会是谁?

她还惹了哪些仇家?

外头的人拍不开门,着急的大喊:“陶姑娘,快,官媒带着人抓你来啦!”

变故陡然而生,阿井蹭的从小马扎上站起,两步就到了她身边,紧张的看着她。

陶蓁沉声道:“不怕,官媒没有理由这个时候来。”

她明明和张官媒达成了共识,议定了六十八两的合作金。

六十八两不是小数目,张官媒怎么可能舍得毁约。

她一把将小满抱在怀里,同阿井道:“你去开门。”

阿井并不鲁莽去开门,回身先拿了烧火棍,才去拉开院门。

来者是里正家的儿媳,杏花。

杏花闪进门,反手掩住,抬脚就要往里跑。

阿井大喝一声,已持棍拦在了她面前。

杏花被惊得一声尖叫,护住脑袋蹲去了地上。

“怎么了?”陶蓁抱着小满到了桃树下,她拦住阿井,一把扶起杏花,“别怕,怎么了?你确定是官媒?”

杏花这才着急道:“没错,就是她。她专门穿着官服,身后跟着很多歪瓜裂枣的老男人,已经到了村口。孩子她爹让我跑来通知你快躲,他回去唤我公爹!”

黄大娘立刻开始解下外裳,塞给陶蓁,把小满接进自己怀里,“你往山沟里躲,那里有打猎之人冬日搭的临时窝棚,将就能住。我夜里避开人去给你送吃食。”

杏花已经配合着上前拉开院门,将将探出脑袋,就立刻缩回,“啪”的一声关了门,“来不及走门了,她们已经在路口啦。□□,先□□!”

正说着,嘈杂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隔着一张门板清晰可闻。

陶蓁摇摇头:“我不躲。”

能躲到哪里去?要是逃这条路能走通,她早逃了,哪里能等她官媒上门捉人。

拍门声紧随而起,啪啪啪,啪啪啪,数个手掌不停歇的拍上去,厚重大门扑簌簌震动。

陶蓁要上前。

杏花连忙着急道:“你别出去,你出去他们怕是立刻就要拘你。她带了好几个衙役,还有枷锁和麻绳!”

陶蓁深吸一口气:“别担心,我有话要寻官媒问清楚。”

话毕一步上前就要去开门。

“不能开呀!你这个闺女怎么这么犟?”黄大娘急声道,“阿井,快拦住她!”

阿井却不动,手里提着烧火棍,只盯着陶蓁看。

外头已传来无数男人的污言秽语:“陶家妹子,你出来呀,让我们看看你到底有多花容月貌啊……”

陶蓁深吸一口气,同阿井道:“开门。”

阿井点点头,不顾黄大娘的阻拦,上前拉开门。却自己先闪出去,也不顾看未看清楚,就挥舞着烧火棍劈头盖脸敲下去。

虽未敲中人,可到底将围在门前的人驱退。

陶蓁一步迈出,抬眼望去。

自家门前围着至少有五六十个男人,或缺耳朵少眼睛、瘸腿驼背,或发须皆白,垂垂老矣。每个人都脏臭龌龊,破衣烂衫,便是今日出门,也未有人换一件勉强干净的衣裳。

瞧见陶家门打开,所有人“嗷”的欢呼起来。

“出来了出来了,哎哟这是我媳妇儿,果然像仙女儿。”

“哪里是你媳妇儿,那是我媳妇儿,要给我生大胖小子。”

张官媒就被这些人拥护在前,她穿着朝廷发放给官媒的特制鲜红官服,头上戴着一顶红色小帽,就连绣鞋也是红绒鞋面,将“喜庆”二字贯彻到底。

只她的行径却与喜庆全不沾边。

“张官媒这是何意?可是忘了你我二人的约定?”陶蓁站在门前石阶上,居高临下负手而立。

“约定?”张官媒心里恨得牙痒痒,心道你还知道你我之间有约定。口中已全不承认:“陶姑娘说什么,本官媒听不懂。本官媒今日而来,是依大缙律法,为你婚配。 ”

“哦?”陶蓁冷笑,“便是张官媒着急将我嫁出去,可你莫忘记,我距整二十岁,还差七十九日。”

张官媒“哈哈”两笑,“我们官媒行当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离满二十前三个月始,官媒就能为你定婚事。只要配好婚事,何时过门,就要看新郎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