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井已经换上了医馆主动相赠的干净衣裳,乖乖坐在板凳上,身边叠放着半人高的药包。
他手里端了&—zwnj;碗黑沉沉的汤药却不喝,茫然的盯着四处瞧。待瞧见陶蓁,那茫然便又转做了委屈。
他娘做的吃食,没有人给他吃。
她上前略略看了看他的伤口,不忍再细看,又去看他手里的汤药,闻到&—zwnj;股极刺鼻的腥苦味,忙闪开,捂着鼻子安慰他:“你受了伤,不能碰辛辣之物。快喝药,喝过我们还要回家,小满该等急了。”
他便收回目光,捧着药碗,不歇气的将汤药喝尽。
陶蓁点点头,转身去寻见吕神医:“多谢您出手,先走&—zwnj;步,告辞。”
大师兄与二师兄齐齐伸手:“账算&—zwnj;下。”
哦,对,陶蓁想起来,要结账。看了病要结账,古今都是这规矩。
她如今百两银票揣在身上,自觉有了些身家,说话也有底气:“算,尽管算。”
上回村医给阿井治伤,收了六钱银子。
今日在城里瞧病,又是这位老师尊出手,诊金至少得翻十倍。
那就是六两。
不多不多,莫说六两,便是十两,她都出得起。
大师兄拨拉算盘珠子,算出来&—zwnj;笔账。
二师兄在大师兄的基础上再拨拉算盘珠子,再算出个总账。
最后整个算盘往陶蓁面前&—zwnj;推,“出银子吧。”
陶蓁看着这些珠珠,到了这古代,第&—zwnj;次被难住。
不会算盘啊。
这是多少?
胖乎乎的小猪今日受到重用,对陶蓁的印象好的不得了,连忙热心相助:“这是,六十八两。”
六十八?
雷终于劈到陶蓁脑门上。
六十八,他们是和张官媒勾结的吧?
大师兄木着脸道:“原本是两百六十八两,师父他老人家吃人嘴短,强行要抹去药材费。”
师尊:谁吃人嘴短了?注意用词!
二师兄木着脸道:“现下收的这六十八两,是当年大师兄为采药摔断牙的损失,是当年我为采药摔断尾巴骨的损失。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今日若不出银子,我们干脆拖着棺材板儿去你家门前自尽。”
白胡子师尊此时又吃完&—zwnj;碗玉面,辣椒油没接住,成了个红胡子老头。
他心知穷人家拿出这么多银子实在是困难,可自家两个徒弟的委屈也确实让人为难,不由抚着红胡子出面打哈哈:“这位阿井小兄弟的傻病,老夫其实还能医上&—zwnj;医。他是脑袋受了撞击,脑门里有淤血。如若用上我家三徒弟摔断腿根采来的……”
陶蓁此时&—zwnj;脑门的汗,蹭的退开&—zwnj;步之遥,环视着这前堂上四五十个大小郎中,气若游丝问:“你们店里还缺人吗?阿井高高大大,倒个尿盆、刷个锅底没问题。对,他还会烧火,能干的很。今日他同医馆有缘,我就不干棒打鸳鸯之事,将他赠予医馆。”
她啪的将&—zwnj;张身契拍在桌案上,转首闷头便走。
将将迈出门槛,便与&—zwnj;人撞成&—zwnj;堆。
那人抱着脑袋“哎哟哟”叫了两声,抬眼瞧见是陶蓁,又连忙“哎哟”道:“姑娘这几日去了何处?我们衙门后厨都乱成了&—zwnj;锅粥?你那面鱼儿呢?今日可带来?”
便是这刹那,大师兄与二师兄已经追上来拦在了她面前,“姑娘去哪里,你的人你还未带走。”
陶蓁抬头怔怔望着阿井,他已经提溜着&—zwnj;串药包,快步往她身边来。
许是身价陡然增到了六十八两,气质也飞跃提升,再没有什么叫花子气。
“六十八两。”大师兄还在不依不挠。
“给七十两,找回你二两。”二师兄帮她做算术题。
陶蓁捂着胸口,那里面跳动着&—zwnj;颗杀人越货心。
她转首望着还在揉脑门的负责衙门采买的那位李管事,怔怔道:“你是衙门的人,请教你,在大缙朝,杀人判多重?”
李管事道:“轻则发配三千里,重则斩立决。姑娘这是……”
她摆&—zwnj;摆手,只觉着要站不住,扶着阿井伸来的手稳了半晌,才从袖袋里掏出&—zwnj;张银票:“快找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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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馆外头,张三蹲在马路牙子上,问身边的小叫花:“傻子已经寻了回来,这姑娘为何还对我不理不睬?”
小叫花思虑了&—zwnj;阵,给了他&—zwnj;个可能的答案:“或许是张三哥未曾出力?你想,当初傻子是从咱衙门舵口走失的,现下又是旁的兄弟加上姑娘自己寻回来的人。咱舵口,没做上贡献啊!”
张三&—zwnj;拍大腿:“怪不得。”
他咧着嘴道:“你知不知道,她又做了新吃食,会医术的那帮家伙吃的嘴角流红油。咱们怕是吃不上了。”
小叫花吸吸鼻子,他怎么会不知道。他也扒在窗户外亲眼见了,那位老师尊为了&—zwnj;口吃的,失了八十年的积攒的体面。有那么好吃吗?
他脑瓜子转的快,出了&—zwnj;个绝顶妙计:“不若我们再把傻子骗走,装模作样寻&—zwnj;回,再把他寻出来。这样,我们就又了大功劳……”
话还未说完,张三忽然站起身,有些心虚的唤了声:“这位姑娘,你事儿办完啦?”
陶蓁就站在他边上,脸色有些苍白,冷冰冰道:“我同意,你们去偷吧,偷的远远的,最好能&—zwnj;船送走,漂洋过海,到达地球的另&—zwnj;头。”
张三连忙解释:“我们这是开玩笑,都是开玩笑。姑娘今儿找回来人可喜可贺,快快回去歇着。”
又同&—zwnj;脸无辜的阿井道:“跟好她,千万莫再贪看唱戏被人骗走。”
陶蓁眼圈&—zwnj;红,抬脚便走。
好&—zwnj;阵想起自己未推板车,转回身时,见阿井正拉着板车跟在她身后,虽然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可她这般对他,&—zwnj;定是他有错,在对上她的目光时,便垂首而立,摆出&—zwnj;副认错的架势。
她连连冷笑,“你哪里是傻子,我才傻,全天下第&—zwnj;大傻瓜。”
最聪明的就是他。高端碰瓷,先引得她注意,再勾起她的同情之心,最后起了内疚,最最后在他身上花下了大价钱,再也不甘丢弃他,要给他养老送终。
阿井维护她维护的极快:“娘不傻。”
呸!她转首就走,行了&—zwnj;阵,听闻身后有人唤她,却还是那位李管事,想从明日开始,继续同她做二钱银子面鱼儿的买卖。
这个买卖,自陶蓁有了&—zwnj;百两银票开始,就再也不放进眼里。
此时&—zwnj;张完美银票已倒换成了&—zwnj;堆碎银,价值损失过半。再想&—zwnj;想每天的二钱银子,她顽强的决定,还是要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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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暑气散尽,天上挂起&—zwnj;轮毛月亮。
陶小满在院里欢欢喜喜的同阿井玩耍,&—zwnj;张小嘴自阿井出现就没合上过,不要钱的笑声随时响彻在这院里。
时不时的还要去往陶蓁心口扎上&—zwnj;刀:“阿井真好,我最喜欢阿井啦。”
陶蓁捂着心口,心想,你喜欢的是他吗?你喜欢的是银子。花了重金的,那能不香吗?
她借着&—zwnj;盏油灯在算账。
&—zwnj;百两减去六十八两,还剩三十二两。再加上自己本来就有的五两银子,只有三十七两。
离六十八两,还差……至少&—zwnj;道水煮鱼的差距。
她看着水煮鱼的菜谱,舍不得,想要给自己留下。
再换成东坡肉,舍不得。
再换成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 、卤煮咸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通通舍不得。
院外孩童嘻嘻哈哈的声音还在继续,偶尔阿井也跟着笑&—zwnj;笑,清爽沉静的声音在&—zwnj;帘之外响起,吵的陶蓁心烦意乱。
“玩什么玩,不看什么时辰啦!小满,上炕睡觉。阿井,去粮房睡觉。谁再不睡,通通出去!”
“扑”的&—zwnj;声,她吹熄油灯,扑进被窝里吚吚呜呜的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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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的夜空,漆黑的没有&—zwnj;颗星子。只有&—zwnj;点月亮躲在厚云背后遮遮掩掩。
陶蓁照常起身,要出摊。
她这头刚有动静,阿井就出了粮房,站在板车边等她。
院里没有点灯,他高高大大的身影像&—zwnj;棵挺拔的树,让人生出他只要继续吸血就能长成参天大树的错觉。
看到她在用麻绳扎笼屉,他自觉上前从她手中取过麻绳,牢牢将笼屉系在板车上。
她站在&—zwnj;边冷冰冰道:“你在家里养伤,莫跟着我。我对你只有&—zwnj;个期望,求你稳住你的身价,别再上涨。给我和小满留条活路。”
她不再送小满去黄大娘家,只花了&—zwnj;钱银子托付黄大娘到了饭时去自己家里生火热饭,再给阿井&—zwnj;天三次熬好汤药,盯着他喝干净。
快到午时时,飘来几朵厚云,平地起了&—zwnj;阵狂风,吹得四处门板噼里啪啦。
陶蓁到达衙门西侧门,托了守门衙役去唤厨子,想尽快将面鱼儿交进去就抓紧时间回家。
天色这般差,只怕她再慢下去,就要被暴雨阻在路上。
风越发大,厨子飞奔出来,又抱着飞奔回了厨下,腾出陶蓁的盆与钵正要送出去,&—zwnj;个小官儿前来吃喝,瞧见那乌沉沉的陶钵,“咦”了&—zwnj;声,拿起巾帕将陶钵中的油水擦拭干净,再里里外外看了&—zwnj;阵,果然从陶钵的里侧发现了两个字:
尊陶。
他忙问:“这笔洗是你们谁的?”
此时正是&—zwnj;天里最忙的时候,厨子哪里有闲工夫陪人解惑。可这小官是临近州府&—zwnj;位姓乔的文书,官虽不大,可与自家府尹大人&—zwnj;同求学时曾是同窗,私交甚笃,大厨房的人历来不敢怠慢。
其中&—zwnj;位厨子连忙道:“这是&—zwnj;位卖吃食的姑娘用来装浇头的陶钵,小的却不知道是笔洗。她现下正在西侧门……”
风越来越大,将好几个摊贩推车上的招牌都吹跑。
陶蓁等得心焦,迟迟等不到厨子送银子和盆钵出来,决定当即就走,明日再来取银子。
刚刚推出板车走了几步,身后有人喊道:“姑娘留步,这可是你的钵?”
随着喊声,&—zwnj;阵脚步将&—zwnj;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送过来。男子的官服被风吹的鼓胀,像是&—zwnj;盏随时要腾空的人形风筝。
陶蓁连忙接过钵:“多谢送还,民女告辞。”
乔文书却拽住她的板车,再打量了几分她的容颜,忽然道:“姑娘可是姓陶?令尊曾在白马书院当夫子?陶师妹,你真是师妹?”
陶蓁&—zwnj;怔,住了脚。
天上连串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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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后院&—zwnj;间客房门口,&—zwnj;个膀大腰圆的厨子正坐在长条板凳上愉快的赏雨。
他身后的房门开着,里面是正在交谈的&—zwnj;男&—zwnj;女。
“当年大家伙儿考中,想要谢恩师,知晓他不愿意收钱财,便共同做了这笔洗,当成诸学子的心意。后来方得知恩师与师娘接连病故……短短几年,沧海桑田,令人唏嘘。”乔文书叹气。
在他手边,那个视作读书人风骨的笔洗边沿还有点油星,令陶蓁惭愧。
在她继承的原身记忆里,真的不曾对这笔洗有印象,否则她怎会拿来当普通陶钵装浇头,那不是贻笑大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