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过去三日, 陶蓁每日的行程都是:早早卖完盒子,并不去衙门,只先往城里大小戏园子寻一遍, 再往各卖瓜子、花生的干货铺子寻一遍。
可一如既往,这些地方都没有傻叫花的踪迹。
寻不着傻叫花, 就意味着她阿弟继续不给她好脸色看;意味着她夜夜还得做噩梦, 看他那双已经被砍断的腿鲜血淋漓在空中乱飞;意味着她戴上了道德上的枷锁,多多少少要自责她所托非人。
她心烦意乱, 还在城隍庙门口花了二十文算了一回卦。她也不知傻叫花的生辰八字, 只得报了自己的八字,又胡乱用了二人的关系, 含含糊糊道对方将自己唤作“阿娘”。
未成想那白胡子神棍是个半聋,用整条街都能听见的动静大声向她确认:“什嘛?他称呼你为‘娘’还是‘娘子’?这位姑娘,若唤‘娘’,这里面的问题可就大了去了。你怎能问儿子同娘的姻缘, 那要遭天谴……”
谁问姻缘了?陶蓁此时恍悟自己是病急乱投医, 那二十文就当做打了水漂, 扭身就走。
老神棍却还在她身后狮子吼:“可若是‘娘子’,这姻缘我看成, 天作之合, 好的很, 好的很啊……”
神棍又垂首看方才记下的八字,忽然“哎哟”一声,“这八字如此奇特, 我二十年前曾见过呀,记得清清楚楚,命中有一劫, 如若避过,将贵不可言。”
他掐掐指尖再算上一回,又“呀”一声惊叹,“福祸相依,这劫与‘贵’竟已经撞上了……”
他忙抬眼望出去,熙熙攘攘的街面上,哪里还有方才的姑娘。
陶蓁寻不着傻叫花,终于还是开始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事情上。
三道做鱼的方子还揣在身上,六十八辆“赎身”银子还没有着落。
卖菜谱的路子并没有她想象的容易。
她卖的不是一道价值七八两的小食做法,而是平均一道菜达二三十两的大菜。
还不愿意拆分开,图省事儿,要同一家将三道菜全收。
有这个财力的,不一定懂吃食,看不出其中的价值。
懂吃食的,不一定有市场前瞻性,不敢用近百两银子去冒风险。
又有财力、又懂吃食、还有前瞻性很看好方子的,却又一肚子坏水,言要收菜谱可以,想连她一同收编,洗白白再一顶软轿抬进金屋,当个养在外头的小星。
茶楼的伙计胡小虎就是在她将将窜出一家酒楼外头,脱下绣鞋向出言调戏的掌柜丢过去之时,终于寻到了她。
胡小虎是个小机灵鬼,先扶她坐进驾来的马车,继而冲上去揪着那掌柜衣领,虚张声势要送官。
这世上本就是傻得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那掌柜虽只是占了几句口头便宜,并未碰陶蓁一指头,可终究心虚,被胡小虎抓住衣领不放手,引得围观之人越来越多,遮着脸就想要逃回酒楼。
偏生陶蓁是个不吃亏、也不怕丢面子的,她人在马车里,还将脑袋探出车窗指挥胡小虎:“打他脸,往烂里揍!”
小虎自然不可能往烂里揍,却伸手去掐那掌柜的两片嘴,不停掐不停骂:“要不去打听打听,姑娘是哪家的姑娘。可知张三哥背后是什么人?”
那掌柜只是小小掌柜,一个月拿几两银子的工钱,哪里有什么背景。听闻这姑娘背后还有些什么人,更加不敢还手,几个挣扎间终于觑空逃开,躲进酒楼捂着烂嘴再也不敢出声。
胡小虎这才拍拍手,替陶蓁捡回绣鞋,自己却不上马车,只站在车窗恭敬道:“姑娘,我家东家诚心想见你,正在茶楼恭候。你跟着马车先走一步,小的推着你的板车随后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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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斜对面的茶楼里,各处空荡荡。
厨子在后院伙房百无聊赖的劈柴,伙计们凑在一处窃窃私语,互相打听何处近日招长工,也好尽快找到去路。
二楼雅间里的圆桌上摆了一桌菜色,桌边面对面坐着一男一女。
女子是陶蓁,粗布衣裙,寒酸至极。可姿色极惊人,周身不见一丝丝穷人的卑瑟,倒让人完全忽略了她的衣着。
男人是这茶楼的东家,不到四十岁,姓高,身量也高,细细长长,脑袋扁扁,整个人像曾被人恶意搓扁。
陶蓁匍一露面,这位高老板见她年轻又贫寒,还长着一张凭姿色吃饭的脸,险些要将她看扁。
可自家伙计言之凿凿,就是这位姑娘随口说出要他“换个招牌重新开张”的主意。他不敢大意,摆满了一桌酒菜,想再听听她还有何高见。
陶蓁自己倒不觉得算什么高见。可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已经决定来茶楼一趟,她自然怀揣着些小九九。
她先不多言,只去看桌上菜色。
酱牛肉、花生米、水晶鱼冻、绿豆糕、山药糕、话梅、酸枣。
每样吃食装盘讲究,颇为精致。可她应朱二郎的约第一次来此,那时就已经发现些许问题。
高老板见她眉头轻蹙,忙问:“如何?”
“高老板今日是请我饮茶,还是请我用饭呢?现下午时已过,正值未时,您觉着我是喝茶好,还是用些酒菜果腹好呢?”
高老板一怔,不明白她话中意,却又觉着其中大有深意。“姑娘可能再多说两句?”
陶蓁却又换了个问题:“您占据了衙门附近这般好的地段,近几年生意最红火的时候,能上座几成?可曾客满过?”
高老板又是一怔。
茶楼开了十几年,刚开始举步维艰。也就是最近七八年才有了起色。可生意再红火,最多只是上座八成,从未出现过外头排队等位的情况。
为了改善经营,他在装修、菜色、茶水、点心等方面下了许多心血,可收效甚少,人在其间被细节所累,一直不得其解。
女子的声音清脆婉转,在雅间中响起:
“简单来说,高老板这店铺,最大的问题便是定位不准。
又想做茶楼,卖茶水点心,成为文人雅士聚集之地。
又想当酒楼,卖酒水腥荤,将商户富人引进来。
文人雅士本就看不起暴发户的粗俗现实,商户富人又瞧不上读书人的酸腐天真。
让这两种人同一世间来捧场,一边在针砭时事、品读诗词,另一边高声划拳、酒醉发疯……高老板想一想,您两边的好处都想占,却又真正取悦了哪一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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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极烈,未时刚至,多数人都在歇晌,便是衙门附近也并无多少闲人。
胡小虎拉着陶蓁的板车一路急急进了城,到达茶楼边上,将车一放就进了门。
二楼一间雅间敞开着门,显见是为了避嫌。门外头还守了两个伙计。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一边擦汗一边向门里努努下巴:“如何?”
正值此时,雅间里便传出一阵爽朗笑声,“听姑娘一席话,令高某人茅塞顿开……姑娘年纪轻轻便有此见识,佩服之至。”
那两个伙计便抬抬眉,悄声道:“你说呢?”
其中一人离开几步,将胡小虎拽到一旁悄声问:“咱东家可是看上了这姑娘?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近几日可曾听他如此笑过?”
胡小虎忙低声呵斥:“莫乱说。”
那人却道:“我哪里乱说?那姑娘姿色了得,又一身未嫁装扮,正好咱东家是个鳏夫,还未续弦。东家看上那姑娘,不是平常事?”
胡小虎回想起在街面上,陶蓁被那掌柜出言调戏时,反应是如何的凶悍,又忙道:“小声些,若被她听见误会咱东家,东家怕是要被她一鞋底拍晕。”
雅间里,高老板今日收获颇丰,待目的达成,想着陶蓁见识如此不凡、却衣着贫寒,定然是有人所不知的难处,便问道:“姑娘相助之恩,高某人感激不尽。敢问某可有能为姑娘所做之事?”
陶蓁径直道:“实不相瞒,我手头缺银子,忍痛将手头的三道菜谱转卖,至少要卖八十两。”
高老板原本就应下张三要厚谢她,闻言拿起那方子随意瞟几眼,只在心中赞叹了一声“好字”,便掏出一张银票,“好,此一百两,请姑娘笑纳。”
陶蓁收了银票时,高老板已将方子随意揣进了袖袋,显见并未当回事。
她忖了忖,道:“复杂大菜,只看方子极难掌握做法。若有何不解,可在每日上午去码头集市寻我。”
高掌柜点点头,面上微笑更甚,“高某一定去寻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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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两银子到手,陶蓁周身轻松。只等到张官媒帮她寻到合适的寡妇身份,就能将第一笔的二十两银子交付。
她盘算着,若事情顺利,到了冬日年根儿,她就已是个丧夫的寡妇,带着娘家兄弟轻松过活。只要她死死守住这段过往,就再没有何种律法、何种人能剥夺她的自由。
日子一下有了盼头。
第二日她依然往码头集市上去,这次不但继续售卖米盒子、菜盒子,她还增添了木耳鸡蛋盒子、豆腐粉丝盒子和蘑菇鸡肉盒子三种新花样。
只有五笼屉的盒子,哪里经得住卖,第二波船客上岸时,就已经卖精光。
旁边卖绣品的董阿婆羡慕道:“你这买卖每日只做半上午,实在太可惜。要能请两个帮工,你一日赚一两银子也不算什么。”
陶蓁倒是有些新想法。
如今她手里有一百两,除去给官媒的六十八两,再加上手里原有的,接近四十两。有这些银子,她就能在府城赁两间屋子,用不着乡下、城里两头跑。
最近因着四处寻傻叫花,她去了好些平日未曾去过的地方。像城东有一处晚市,人流量极大,汤面烧菜都能卖。不像此处只面对船客,卖的大都是干粮,旁的吃食皆受限。
届时,她白日依然在此处卖盒子,午间回去还能歇息,晌午后出去摆夜市,银子才是哗啦啦的流进来。
莫看小买卖不值几个钱,可利润极丰,所占成本又低,风险小。一旦换季或有了新热点,跟着变花样便是。
她手里余下菜谱她得好好守着,再不卖出去。等攒够银子自己开店,每道菜亮出去都是她赚银子的利器。
可董阿婆提醒的有道理。
她一个人再能干又能如何?还是得找帮手。
她一边用麻绳固定着笼屉,一边想着此事,间或却又有些开小差,想到了傻叫花的事情上,也不知丐帮那边可否有了新消息。
一时又想着,万一寻见了傻叫花,她又该拿他如何。
总之这件事依然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