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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旖旖(一)

我停住动作,小心翼翼抬眼看了看他。他垂眼看着我,表情有点复杂,片刻后,他后退一步给我让出路,沉声命令:「出来。」

我放开那件被我揉皱的衬衫,低着头爬了出来。他把桌上那一整包纸巾扔到我身上,板着脸冷声道:「你以为是谁?小偷?强盗?鬼?」

我一边擦着鼻子一边在心里顶嘴,反正没以为是你。他像是会读心似的,冷笑一声:「这是我的房子,我爱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

我跟他就站在那间小卧室里僵持着,我低头不看他,也不想知道他是什么表情,最后他一言不发走了,走出门后回头冷冷道:「门锁让我踹坏了,你要是害怕可以继续去衣柜里睡。」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被他激得有反应,我上前用力摔上了门,差点儿碰到他的脸。他下意识骂了半句后忽然噤声,最后什么也没说,摔门离开了公寓。

我是到第二天早上才明白他半夜特意过来发什么疯。客厅的吧台桌上放着一个文件袋,里面有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还有给我建立的档案和咨询排期。

我很震惊,我不懂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平时他对我的态度绝对跟友好没有一点关系,如果说这次的校园暴力是因为他看不下去我这么窝囊顺手帮了我,那他做到转学那一步就完全就够了,他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关心我的心理健康。

带着这种奇怪的匪夷所思,我换到了新学校。新环境要适应的东西很多,我要补落下的课程,参与新的社交,还要定期去见心理医生,完全没有精力再去想这件事。那一年时间里我过得很平静,基本都是在学习,只有中途的一次小插曲,是学校的篮球比赛,有个很受欢迎的男生跟我表达了好感,比赛结束之后两个女生找到我,推推搡搡,语气不善。

如果放在以前,我应该会忍气吞声。我害怕成为焦点,我害怕被瞩目议论,我害怕事情闹大之后需要家长出面处理,因为我没有家长。但是那天我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一样,她们推我,威胁我,我没有还手,也没听清楚她们在说些什么,我脑袋里冷静地思考着该如何回击,那种感觉让我第一次觉得亢奋。

可能是基因这种东西,就算掩得了一时,也终究会被激发出来吧。易庭谦的女儿怎么可能会任人欺负呢?激发出我这种基因的人,就是他。

面对别人的挑衅刁难,我忽然不再想逃避,我隐隐有种模糊但笃定的意识,我想要做什么都可以,有人在我身后,会给我处理所有。后来再见面时也证明了我的所想,他似笑非笑夸我有长进,又问我只是处分就够了吗,需不需要开除?

我摇摇头。他继续嗤笑着说我,难怪你当年哭着喊着也要爬到易家来,怎么样,做易庭谦的女儿感觉是不是很爽?

我沉默片瞬,回答,不是。

我的逻辑很简单,也是事实,这些事情跟易庭谦又没有关系,他又不知道这些事的发生。

但面前的人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他盯着我看了我半天,挑起来一侧唇角,半笑不笑的讥讽表情:「那就是做我的妹妹很爽了?」

我没有回答。我没有办法否认他确实让当时陷在敏感自卑的我第一次体会到安全感,就算是他的帮助只是为了更深刻的羞辱,我也不否认那一刻对他的感谢。

那之后学校里没有再发生其它的事,跟他见面时也像之前一样,他还是一有机会就挖苦我几句,我大概是听得多了麻木了,也可能是有种拿人家的手短的心态,对于他也没有了以前那样深的排斥感。

高考结束后那段时间易夫人在国外度假,我被易庭谦召了回去,他问我报考的打算,我说了几所离江城很远的学校,他没表达意见,只淡淡说了句会给我经济上的支持。我松了口气,以为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家”,可一走出书房时,迎面站着的人死死盯着我,脸色沉冷难看。

书房门开着,易庭谦在里面看着我们。我硬着头皮叫了声哥哥,他沉着脸没应声,擦着我的肩膀进去了。

我不知道我哪里又惹到他了,但我也不想管他的脸色。我沉浸在自己会离开江城、会离这些人远远的、死生都不要再相见的憧憬里,我连那些南方城市的气候和习惯都提前了解清楚了,那段时间我一个人在别墅里过得异常轻松,直到某天下午,我接到学校老师的电话,她说恭喜你呀裴旖同学,你被江城大学录取了。

我整个人都懵了,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问她是不是弄错了,我根本没有报过江城的学校。她笑眯眯地说,不会错的,你哥哥特意来学校核实过你的志愿,主任亲自陪着他登录填报的,肯定不会错……

我脑袋嗡嗡地响,没等她说完就挂了电话。我急于想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我给他打电话,没人接,我再打,还是一样,我就一遍接着一遍不停地打,最后,他回来了。

当时是傍晚,他刚从公司回来,脸色有点倦,坐在我面前的沙发上慵懒扯了扯衬衫领子,漫不经心道:「是我改的啊,怎么了?」

我站在他面前,极力控制住声线和手臂的颤抖:「为什么?」

他睨我一眼,不答反问:「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去上学?」

我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我为什么要跑那么远你还不知道吗?」

他冷笑一声:「我不是很知道。如果你要是以为离开江城你就能摆脱私生女的身份,你以为离开江城你就能跟这个家再没有任何关联,那你是做梦。」

他沉沉抬眸看着我:「你当年突然出现回来,把我们家搞得一团糟,现在说走就走了?」

我当时是真的气得失控了,竟然敢冲着他带着脏话大喊大叫:「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以为我想回来?作孽的是你爸不是我!你反抗不了他你就欺负我你他妈还是人吗?!」

更离奇的是他竟然没生气。他静静看着我,半晌后,突然笑了一下,虽然那笑容比他脸阴着的时候还可怕:「你说说,这些年里,我都怎么欺负你了。」

我抿住唇深吸口气,那种处于弱势的无力感让我眼前控制不住的开始模糊。我忍着眼泪不想在他面前哭出来,没有理会他的问题。气氛沉静片刻后,他继续悠悠道:「裴旖,之前处理你那些事儿,花了我不少钱。」

我心知肚明他是一派胡言,能有多少钱?也就是他去两次会所的钱:「让易庭谦给你,这是他应该出的。」

他哂笑出声:「你还真会。反正都是易家的钱是吧?」

我反唇相讥:「我有什么不不心安理得的?我还没成年,易庭谦对于我有抚养义务,他要么当初就干脆别认我把我扔出去让我自生自灭,他既然让我进了这个门他就应该养我!」

沙发上的人拧了拧脖子,散漫讥嘲道:「说得真好。那你马上就满十八岁了,是不是也应该跟他划清界限了?那天他说会给你钱读大学,我见你也并没有像今天这么义正严辞的反对啊。你又想花易家的钱,又想离易家远一点,哪有这种好事全让你占了啊?你这么又当又立到底是像谁啊,像你亲妈吗?」

我气极反笑,实在佩服他颠倒黑白的口才,我问他:「我可以跟他划清界限,那你呢,你能把我的志愿恢复吗?」

他单手倚在沙发上懒洋洋撑着头:「看来这些年易庭谦也没少给你钱啊,你拿够钱了想潇洒走人,呵,省省吧。你从回来那一天起就注定跟易家脱不开关系,你花过的每一分钱都得给我连本带利的还回来,还清之前你哪儿都别想去,这个家不是让你难受吗?你就留在这儿给我受着,给我替你那个妈赎罪,赎到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