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上七点开始,她就坐在密林酒吧第二层最角落的地方,一面透明的落地窗旁边,双眼放空地盯着窗外,直到不断有晶莹的细小水珠如繁星般坠落在玻璃上,她才意识到,已经开始下雨了。
不到三分钟的时间,这场阴沉的小雨就逐渐发展成了夏季里最常见的暴雨。湍急的水流被风吹着胡乱奔腾在窗户上,发出类似动物哀鸣一般的呜呜声。云层携带着大量来自海洋的水雾侵袭而来,浑浊厚重地压在头顶,不断翻滚着。
听柴郡猫说,未来三天都会是这样不见阳光的天气。
收回视线后,柏妮丝端过面前的特浓海盐牛奶冰淇淋,用勺子挖起一团塞进嘴里。一股冰冷的甜腻顿时融化开,让她在觉得凉爽的同时,也忍不住想起昨天仿佛被蛊惑般答应了要和蒂亚戈从现在开始的场景。
她几乎都要怀疑,那一刻自己是不是被对方给催眠了,否则怎么会鼓起那样可怕的勇气,简直比她前几百年所拥有过的胆量都要大。
最重要的是,在她如今已经冷静下来以后,迟到的不安与焦虑开始逐渐占领上风。
柏妮丝咬住勺子,秀气的眉毛几乎拧在一起,同时反思自己昨天为什么会那么冲动,居然真的答应了对方。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不是应该继续锲而不舍地和稀泥,直到话题转移到一个安全的方向去吗?
她是不是真的脑子进水了?
可是……
回想起昨天,在自己微若蚊咛地说出那句“好”以后,蒂亚戈先是僵硬一瞬,紧接着便像是被什么给刺激到,连往日里的那些温柔平和与从容风度都被暂时抛却在了一边。
他捧起柏妮丝的脸,低头和她额头相贴,清澈蓝瞳中油然而生的欣喜与明亮几乎快要满溢出来将她的眼睛灼伤,连声音都染上种不易察觉的轻颤。
如此明显外露的情绪表达,柏妮丝实在很少从他身上看到。印象中,除了上次差点逃走却被他抓到以外,应该就只有这次了吧。
迷迷糊糊间,她在蒂亚戈的诱哄下乖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诸如他们会重新开始,她保证不会再离开之类的话,直到他终于松快地笑起来,转而偏头含住她的耳垂,吻过她耳后那片里极少被仔细触碰过的细腻肌肤。些许细碎的气音混合着叫着她名字的呢喃低语接连不断地坠入她的耳蜗,掀起心头激烈难平的波澜。
那时候她想的是什么来着?
柏妮丝机械地挖着冰淇淋一勺勺送入口中,被嘴里过低的温度冻得一激灵,然后终于回忆起的,是他愉快笑起来的模样。
干净温暖的,带着种和他外表年纪所真正相符,无比真实且鲜活的俊秀少年气,和他惯常状态下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那是柏妮丝第一次,主动而小心地伸出手,试探性地,慢慢地触碰上对方的脸孔,看到他垂下眼眸歪头蹭了蹭她的掌心,指间流泻而出的尽是他柔冷的长发。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蒂亚戈幼年的模样。在他曾经还什么都不知情的时候,也是这样温顺又乖巧得让人无法拒绝。
同时,柏妮丝也似乎跟着渐渐有些明白,为什么陨罪园里的那几只魅魔总是锲而不舍地试图诱惑那些监守天使们。
除了作为魅魔的天性使然以外,这种仿佛亲手将一幅隽永无尘的神像给揉进世间烟火气中,看着它不断被浸染,不断沉没下去的感觉,确实很值得满足。
但柏妮丝并不热衷于追逐这种感觉。
毕竟这个过程是极具危险又相当不可控的,而她向来是个风险规避爱好者。
只是,在那一刻间,她看着面前的人鱼,会短暂地产生一种他和自己是在同一个世界里的错觉。
真可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似乎会被蒂亚戈身上的种种情绪所感染到,会因为他的愉快而也感觉到些微的愉快。
这么想着,柏妮丝有些自暴自弃地叹口气,继续朝嘴里塞冰淇淋。
等到碗里的冰淇淋就快见底的时候,丽贝卡正好端着几杯其他客人点的冷饮走上来。
她看到柏妮丝,很快将手里的饮料送完,然后快步走到她面前,从裙摆口袋里摸出一张别有鼠尾草干花的卡片递过去:“柏妮丝,能邀请你来参加我今天晚上的生日聚会吗?就在这里,来的都是一些我熟悉的朋友,就差你了。”
“邀请我?”柏妮丝诧异地看着那张卡片又看了看她,却并没有立刻接过来,只用勺子搅着碗里逐渐融化开的冰淇淋团,诚恳提议着,“我觉得你要不再考虑下吧?不然到时候你的朋友们可能会很不自在的。”
“没关系,反正大部分也都是你认识的。”她笑起来,红色帽檐下的一对清亮眼睛也跟着弯成两枚可爱的月牙,“那就这么说定了?晚上七点来参加聚会,我会提前准备好你喜欢的小点心的。”
看得出她想要邀请自己来参加这场生日聚会的愿望是那么真挚而热情,倒让柏妮丝一时间不再好拒绝了。
而且,来这里参加聚会的话,也能暂时避开去观测中心和蒂亚戈见面的可能……
多么可耻又有用的逃避办法。
这就是贸然答应一些自己明明不擅长的事的另一个严重后果,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以那样的身份相处。这个问题已经让她头疼一整晚了,完全控制不住想要像以前那样,一遇到让她焦虑不安或者感受到威胁的事,就靠她最常用的拖延和躲字诀来回避问题的冲动。
生物后天培养起来的求生本能真是太难战胜了。
柏妮丝心虚地腹诽着,也没怎么再犹豫就朝丽贝卡点点头:“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话,我会来的。生日快乐,小美人。”
“那太好了,我们晚上见。”
“晚上见。”
时间在雨水的密集哗啦声中很快滑过。还不到七点的时候,柏妮丝便已经来到了尚未布置完毕的酒吧大厅里。
刚推开门,一只正在不断尖叫着的魔法气球便呲溜一声从门缝里钻出来,还没来得及飞向天空就又被柏妮丝的魔力轻易捕获住,抬手丢回给正漂在半空中的柴郡猫:“需要帮忙吗?”
“我们这儿正好缺一个能让那群恶精花乖乖听话的人。”柴郡猫冲她咧嘴一笑,看起来极为阴森古怪,露出的雪白牙齿整整齐齐。
她顺着对方翘起的尾巴所指的方向走过去,看到那些正相互嘶鸣着奋力争夺一只死去的血淋淋兔子尸体的恶精花群,感觉有些疑惑:“生日聚会为什么要用这种花来做装饰?”
“那可不是装饰。”一旁正单肩扛着根粗壮原木树干的红心杰克顺口解释,“是到时候会替我们清理聚会结束后剩下来的食物残渣的清洁帮手。”
“你们考虑得还挺周到。”柏妮丝点点头,随即拎起其中一朵正龇牙咧嘴还满脸血渍的凶狠花朵,拇指抵住它的花萼部分,不让它有任何机会低头咬自己。
自动将那种过分尖利的警告哼哧声当做没听到,柏妮丝利落地踢过旁边的空盆子将它塞进去,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被掐了脖子的恶精花更加脾气暴躁了,它甩甩头,张开满是麻醉毒.液与细小獠牙的嘴,准备趁柏妮丝不注意的时候狠狠咬下她的一块肉来作为报复,却被对方提前察觉到。
一瞬间,浓烈的阴影从面前的海巫身上散发出来。魔力差距所造成的绝对压制让那群恶精花一下就安静了,连兔子尸体掉在地上都没有花再去争。
由此可见,还是做恶人比较适合自己啊。柏妮丝一边默默想着,一边加快手上的动作,终于将它们全都分盆装好。
这时,酒吧大门再次打开,她看到一个挺拔高挑的洁白身影正逆着屋外的浑浊灰光走进来。
还好。
在她的脚产生自己的想法将她立刻带走之前,目光先一步注意到了对方背后的标志性六翼。
是加百列。
而他显然也看到了柏妮丝,金色眼睛里的视线跟着很微妙地闪烁了一下,只脸上面不改色,依旧是那种不苟言笑的肃穆表情。
“天使长。”她抱着怀里正在闭着嘴装标本的恶精花,朝他习惯性地屈膝行礼。
加百列同样回了个简礼:“冕下刚刚还问我有没有看到您,没想到您在这儿。”
“啊……是吗?”柏妮丝眨眨眼,迅速转移话题,“说起来,天使长也是来参加丽贝卡的生日聚会的吧?”
他随意嗯一声,嘴唇略微不自然地抿起来,像是被说中了什么秘密似的。
柏妮丝注意到他这种微妙的变化,顿时感觉不得了的眼界又增加了,忍不住感慨到:“能让你抽空亲自来参加聚会的,恐怕也只有丽贝卡了吧。”
“其实除了您以外,我也没有见过冕下像这样珍爱过别的什么了。”他语气淡淡地回答。
不愧是天使长,说话就是直击要害。
柏妮丝自觉话题要是再进行下去,她的血条迟早得清空,于是便含糊回应了一句,抱着怀里的恶精花准备转身离开。
过于明显的回避举动,让加百列心中微微一动,主动开口叫住对方:“海巫小姐。”
“什么?”她回头,看到对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
那双过于灿烂无温的金色眼睛里有一种锐利且直白的光芒,让她在感觉自己似乎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刀锋由内而外地解剖开,连脊背都忍不住紧绷发凉。
“您是否碰到了什么烦心事,或者和冕下闹矛盾了?”他问。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柏妮丝一头雾水。
“您看起来好像不太愿意提到和冕下有关的事,而他也正好刚问过我关于你的去向,所以……”
“噢……那个啊。”
她眨眨眼,本想找个借口随意搪塞过去,恰好丽贝卡从二楼叫了加百列一声。
戴着鲜花头冠的红裙少女正高兴地朝他挥手,脸上笑容纯净明媚:“我还以为你不能来了呢。”
“我答应过你的。”加百列说着,又转头看向柏妮丝,“虽然我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冕下看起来有些担心。”
不仅是因为她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在观测中心出现过的,还有关于格兰德尔凌晨被杀的变故。他猜测柏妮丝目前还不知道这件事,但考虑到蒂亚戈一早提前交代过,最好等他自己见到柏妮丝以后再告诉她,加百列也就没有打算在这时提起,只简单建议到:“如果您愿意的话,请和冕下好好聊一下吧。”
说完,他又模仿着柏妮丝最常用的话,并且真心实意地补充一句:“相信这样对我们所有人都会很好的。”
柏妮丝:“……”
真狠啊,再次被直击要害。
她含糊地点点头,抱着仍然在努力维持着标本造型的恶精花,一路落荒而逃到屋外摆满桌椅与鲜花的空地里。
刚放下手里的花盆,一阵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忽然吸引住她。
那是一个倒挂在香柏树上的巨型茧,泛着浅淡如珍珠光晕般的细丝已经将茧里面的生物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个小洞还没有彻底被封死,露出一张昏昏欲睡的皱巴巴蓝色脸孔。
柏妮丝好奇地走过去看了看,一眼便认出了对方:“拉尔夫?”
地下王国里有名的智虫,白王后最信任的军师之一,还曾经数次帮助过自己,算是原世界里少数和她关系不坏的精灵。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她惊讶地看着对方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连忙说,“等下,我马上帮你出来。”
“不用担心,柏妮丝。”拉尔夫沙哑着嗓音慢吞吞地阻止,连掀开眼皮这样简单的动作看起来都那么迟缓又困难,“这只是我即将获得新生命所必经的一个痛苦过程而已。”
“新生命?”
“世界上的每一只蝴蝶都是由毛虫蜕变而来的,我现在就是在经历这个过程。”
“这样啊。”柏妮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过于有限的陆地生活经历,不足以让她彻底理解蝴蝶和毛虫这两种看似毫不相关的生物之间的关系,但是她代入了一下曾经作为自己食物的海月水母的生长过程【1】,感觉应该差别不大。
“没事就好,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个样子,吓了我一跳。”
听到她这么说后,拉尔夫再次极为艰难地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眼珠失去光泽,空洞如两团浑浊的僵硬树脂:“我也是第一次见你这样,不过看上去,我们俩倒是差不多了。”
“什么?”
“你看起来有心事,不是吗?”拉尔夫说着,略微动了动头,更多的细丝生长出来,不断侵蚀着他仅剩的呼吸空间,让他说话的调子变得更加拖凝和呆板,像是随时会断气那样,“它们也像这层包裹着我的茧一样,密不透风地禁锢着你。”
这算是智虫一个格外不讨人喜欢的能力,他能轻易感受到别人的情绪并加以分析。
“看在以前我也帮过你的份儿上,能告诉我等你变成蝴蝶以后,这种看穿人心的讨厌能力会不会更精进吗?我正在考虑以后要不要躲着你走。”柏妮丝耸耸肩,半开玩笑地说,“还好你不是海洋生物,不然我就要想办法在陆地上定居了。”
“你问的问题关于未来,我只能在未来回答你。”
拉尔夫慢慢回答到:“但是这种改变会影响我的一切,这点毋庸置疑。”
“你是指可以飞起来?”
“飞起来只是一种表现形式,柏妮丝。我指的是更深远的东西。”
“我不敢保证我听懂了你的意思。”
“当你还只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你眼里的世界和你如今所看到的是一样的吗?”
她愣一下,浅绿色眼睛里的光芒黯淡几分:“当然不。”
“那么我也同样。”
拉尔夫回答着,声音轻慢到快要睡着的轻慢那样,布满皱纹的蓝色脸孔上是一种柏妮丝从未见过地宁静。仿佛他正沉浸在一个充满怪诞的异世界里,那里充满了她无法理解和看见的各种奇观:“当我还只是一只智虫的时候,我必须依附树木或者土地,我所看到的也只是世界很小的一部分。
可当我蜕变成蝴蝶,我所感受到的就会完全不同了。以前对我而言需要花费许久才能去到的地方,将来我很快就能到达。这种仿佛生命被延长的变化,会影响我对所有一切的看法,实在非常迷人。”
“迷人?”柏妮丝皱起眉尖重复,态度不自觉地冷淡下去,“也许吧,毕竟能比我运气还差的生灵实在寥寥无几。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改变,对他们而言都是迷人的吧。”
“如果我的话让你感觉到了难过,那我很抱歉,柏妮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