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隔音阵法, 江斐并不能听见隔壁包厢的争吵与动静。
她所在的这个厢房,虽与隔壁相邻,但格局并不一致, 要略小上半方。一面与无为境内云战包房相似的单向琉璃镜, 把热火朝天的拍卖大厅与厢房间隔成了两个天地。
厢房内凹形的软皮沙发,江斐坐在了横座的正中,向海之取下席帽, 在左侧捡了个位置往后一靠便开始闭目养神,顾以寒本来想紧挨江斐右手坐下,被她眼刀一逼, 只得坐到右侧的软皮沙发上,与向海之遥遥相对。
向海之看起来极为疲倦,坐下之后就一直阖着眼,未曾睁开。只剩江斐与顾以寒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两人的神色都冷冷的, 江斐率先收回了目光。
顾以寒本质是个十分骄傲的人,才高玩世,风骨不折。
若是上一世的他,闯见江斐与旁人亲密至此, 却对他不假辞色, 或许他会直接拂袖而去, 与师尊禀明一切后再与太古剑宗呈上退婚契书。
若是这一世只觉醒了上古白泽回忆的他, 又或许会冷脸带走江斐, 以未婚夫的名义隔绝她与外男一切往来,把江斐禁锢于落梅居中,直到他们的成婚大典。
但他不光觉醒了上古的回忆,也经历了一场可怖的梦魇。在梦里他辜负了江斐, 而比梦魇更让人心惊的是,他还得知,江斐自梦魇而归。
她真的不再爱了。
如果说前世的他认为漠视是惩罚,未见梦魇的他也相信禁锢只是管教,但这一切都只建立在江斐对他仍有情意的前提上。
但现在,她对他的厌恶如若实质,他也再不敢轻举妄动。
顾以寒垂下眼睫,他得先搞清楚梦魇里所有发生过的荒唐事,才能对症下药地解开江斐的心结——他们必然是有误会在的。
他不信那个满眼恋慕望着他的少女,会用同样的眼神望向别人。
想到这里,顾以寒微微抬起眼皮,不带情绪地扫了一眼对坐之人,强捺下心中的那丝杀机,没有透露出来。
江斐在这瞬间意有所动,看向顾以寒,两人再度四目相对,气氛凝滞而尬然。她再一次后悔自己任由顾以寒留下的决定,不免想刺探他梦魇的进程。
“你昨夜,就没再梦见什么?”
听江斐这样一问,顾以寒铁青的脸色软化了几分,竟透露出了一点难得的温柔。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是梦魇,我梦到了我们以前的时候。”
“你还记得第一次与我外出历练时,在梦魔手里救下的那一巷邻里吗?其中有个女童和男童,青梅竹马康健地长大了。大婚前些日,两家人向上清道宗递上请帖,想请当年救下他们的那些道君观礼证婚。”
“我本来不愿意去的,”顾以寒说到这里卡了一下,续道:“但师父非得让我去看看,还让我好好当证婚人。”
江斐隐隐约约捡起了一点回忆,清衍道尊当时与她说了这件事,她本来不太好意思去看看的。一来两家人请的是上清道宗的道君,二来梦魔一事她虽跟着顾以寒却没有帮上什么忙,严格来说还添了乱,但清颐道尊非拉着她说新人的这份美好与圆满有她的一份功劳在,她便回家求问了父亲。
“想看便去看罢,”江靖易是这样拭着剑与她说的,“看了才更懂,我辈人执剑为何。”
她也确实更懂了。
此身,涤尽魑魅;此剑,斩妖除魔。她的剑道,好像就是自那之后成的。
她原只知道,除暴去秽可安百姓之身,却不知道这安身的背后象征着什么。不是终得解救的痛哭流涕,也不是再见天日的幸甚至哉,更不是顿首叩拜的感恩戴德。
是生命,但远不止此。
是无限的可能。
她看着新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高堂之上,除了端坐着的喜气洋洋的新人父母,还有两座系上了红绸的牌位——是死于梦魔之乱的新郎的萱堂与冰翁。
一代人身逝于此,音容笑貌皆成旧忆,一代人仍鲜活着,再结良缘,瓜瓞绵绵。
她也终于明白顾以寒救下的,不单单只是几十人的性命,而是年幼的两小无猜,男孩扯歪了女孩的发揪,是年少的含羞带怯,’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是夫妻的画眉深浅,是母子的临行密缝,是幼童的总角之宴,是晚耄的其乐融融。
是桃李争辉的春色弥望,是暑月蝉鸣的夏夜星光,是层林尽染的金风玉露,是玉树银花的傲雪凌霜。
是生命造就的众多可能,和所能体验的所有美好。
顾以寒嗓音未歇,喋喋不休地传入耳中,江斐收回了思绪。他还在讲诉梦里的那日:“……礼成后,是傍晚。当地的习俗,新人会带同龄且未婚的乡人宗亲去江边放长明灯。”
“长明灯上要写寄语,你一直以为我不知道你写了什么。”顾以寒双目紧紧锁住江斐,闭目养神的向海之眉尾轻轻跳了一下。
江斐偏过头,她其实有些想不起了。
那些所有过往回忆里塑造的悯民而清冷的顾以寒,她原以为他是最懂何为天下承平的人,才会这样系万民兴亡于一身。但他与苏又晴的纠纠葛葛,祭生了如此多的生灵涂炭后,她才知道他原来只是求道,不是问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