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时却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配合,反而盯着她蹙起了眉头。
“殿下。”池芮想到了什么,坐进轿子里之前忽又顿住,抬眸看向了他:“妾身斗胆,能问您个问题吗?”
谢景时的表情阴冷,盯着她,神色之间颇多警告之意。
他此时心情烦躁,其实并不想与池芮多做交流。
他打算冒险将她从宫里换出去这件事,他虽是不愿深想,却没法自欺欺人,因为打从心底里自己就先觉得自己不可理喻。
他留着池芮,可以拿她作为要挟谢景昭的筹码,这是这个女人如今在他手里唯一的用处了。
可如果仅仅是为了抓住一颗棋子,他确实没必要还刻意将人从这宫里换出来。
这其中——
似乎还掺杂了某种隐秘的私心。
没人敢于点破,他自己也尽量规避,不去正视。
可是更深的意念里,他又知道自己绝对不该这么做。
明知道不该做,却非要去做。
所以,这会儿他的心情极度不好,倒也说不上是冲着池芮,还是仅仅冲着他自己。
总归——
那似乎是一种类似于做贼心虚一样的矛盾心态,他在刻意回避与池芮过多接触,哪怕是交谈,甚至多看她一眼。
池芮此刻心情也不佳。
当然,她也没那个兴致去揣摩谢景时内心有多少弯弯绕绕的想法。
谢景时的人将她塞进轿子,不由分说,抬出宫去,又塞进马车里。
谢景晗的人约莫是看对方没有打算伤她,便就没有出手。
一队侍卫押解她,路上不好在马车里看着她,就将她手脚都捆了,又塞住了嘴巴。
马车去的东宫。
在东宫门外停下来的时候,有人上来解开绳索,倒是像个人似的把她请下车去。
池芮知道反抗无用,就乖乖跟着他们走。
他们将她带到一个院子,锁进一间不大的屋子里。
屋子里依旧是尖锐的物品,瓷器之类提前都被清理了出去,窗户钉死了,房门关上,外面八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守着。
阴影打在窗户纸上,像是一个个鬼魅一般。
池芮身上有伤,一整天担惊受怕的折腾下来,这会儿又困又饿。
但是她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没有跟侍卫要吃的,直接和衣爬上床,拿被子自己将自己裹了躺下。
心里惦记着谢景昭,又怕谢景晗露马脚,更担心这个风雨飘摇的大环境之下家里陵太妃的身体状况,心烦意乱的想了好长时间才终于撑不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许是换了陌生的环境,也许是心上始终悬着太多的事,她睡也睡不踏实。
不知道具体是过了多久,尽管身上穿的厚实,也盖了被子,却依旧觉得冷飕飕。
缩了缩身子,脑子里昏沉,她本想勉强接着睡的,但却实在是睡不着,索性就揉揉眼睛爬起来。
坐定了,才发现床边长身而立站着个人。
屋子里没有点灯,他身影像是黑黢黢的一棵树,杵在暗夜陌生的房间里。
池芮不用细想也知道是谁,瞬间就睡意全无,彻底清醒了。
她抬头。
黑暗中其实看不太清楚谢景时的脸,但她还是坚持看着他问:“是我家小王爷有消息了吗?”
刚睡醒,女子的嗓音没了之前的清透,隐隐透着几分沙哑。
细听,又有几分懒洋洋的味道。
“怎么?还指望他会来救你呢?”谢景时冷笑一声,语气嘲讽,“不过看你在这都能睡得着,又似乎并不怕死呢。”
池芳被关在宫里,可是惊弓之鸟一般,哭得一刻也停不下来。
他抬了抬手,外面便是进来两个侍卫,点了灯。
几乎同时,四盏宫灯亮起,池芮不适应,下意识抬手挡了下眼睛。
侍卫点了灯就无声退了出去。
池芮一直是个戒备状态,睡觉在床上也没脱鞋,这会儿谢景时站在她面前,就算她衣衫齐整,坐在床上也感觉不自在,于是掀开被子,挪到床边,双腿放下,坐在了床沿上。
谢景时仿佛厌恶一般,站着没有离她太近,约莫四五步远。
池芮抬起眼睛看他。
他也不说话,就等着他的处置和给说法。
谢景时两辈子下来,确实没见过第二个像她这样的女人,都沦为阶下囚,前途未卜,生死难料的时候还能做到这般冷静,既不发疯叫骂强行给自己壮胆气,也不试图服软求情,试图讨好他,好叫他放了她。
他又觉得她这并非不怕死。
就是不知道心里在打的什么鬼主意,才做出了这般姿态来。
而他——
习惯了掌控一切,并不想在这里猜来猜去琢磨别人的心思,因为那样会显得自己很蠢。
他心里莫名就是堵得慌,所以耐性也分外差,再抬起手时,已经从袖中抖出一个小瓷瓶拿在了手里。
他表情居高临下看着池芮,眼神既嘲讽,又有着等看好戏的戏谑:“你身上中了毒,这里面是解药。”
池芮当然不是不怕死,尤其她还一直惴惴,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了身孕。
当然,最坏的打算不过就是如果真的因为中毒伤了胎,那就忍痛舍了这个孩子,可现在她听不到有关谢景昭的任何消息,这样的环境之下,这个孩子的存在是她十分渴望的,有它在,她心里才能踏实,才能持续生出面对一切未知的勇气和希望。
但是这件事,她又绝不能暴露给谢景时知道,所以她几乎是用了全力克制,才忍住了,没有伸手去抚摸腹部。
她目光闪了闪,盯着谢景时手里,没说话,也没有试图去抢那瓶子。
但是谢景时却从她闪烁的眸光中发现——
这女人确实也怕死,她并没有她现在外表所表现出来的这么镇定。
她慌了,他才能相应的找回一些运筹帷幄的自信来。
他摩挲着手里的瓶子,冷冷的勾唇:“能做解药的人已经被孤给杀了,这里只有唯一的一份解药。”
他将瓶子随手扔给池芮,眼底笑意更深也更加恶劣起来:“你的小王爷现在还没有消息,这对你来说总归不算是最坏的消息,或者你可以赌一赌,将解药留着等他回来救你,也或者……”
池芮捡起落在她裙上的小瓶子,拿掉塞子,将里面一粒男人指甲大小的药丸倒出来在掌心里,凑近鼻下闻了闻。
然后谢景时话没说完,就看她毫不犹豫的将药丸塞进嘴巴,仰头生咽了下去。
谢景时的眸色瞬时一暗,脸上表情有些控制不住的想要发怒。
池芮看着他瞬间变得暴怒,又仿佛心情极度不好的模样,只是无辜的眨眨眼:“我现在不过一个阶下囚,生死只在太子殿下的一念之间,您应该没必要还拿假的解药来诓我的,是吧?”
谢景时确实没有拿一颗假药来戏耍她,可是池芮的举动却并不在他意料之中。
他都说了这是唯一的解药……
早上那会儿她明明为了谢景昭连命都不要的替他挡箭的,他以为她会纠结挣扎,最后忍痛将这药留下,等着,万一谢景昭能回来呢?
他嘴唇动了动,神色莫名的盯了池芮许久,却是一语不发。
池芮看他这般纠结的神色,却多少能明白他心中所想,她却是云淡风轻的笑了笑:“人都是要学会审时度势和权衡利弊的。我们婚后,小王爷待我极好,毕竟夫妻一场,人非草木,我是不能看着他在我面前被人杀死而无动于衷的。可是现在……他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约莫……是不肯提前替他去殉葬的。”
这两种选择,并不矛盾。
若此时谢景昭还在她面前,她依旧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先保全他。
他们是夫妻,她喜欢他,这就绝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在她面前有所损伤,更别提丢命,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本能的举措和选择。
可是——
在她做谢景昭的妻子,和喜欢他之前,她自己首先也得是个独立存在的人,在为他拼命之前先保护自己……
池芮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可耻的选择甚至背叛。
在爱人之前,首先也要懂得爱自己,她是个人,而不是个随时随地会丧失理智的疯子,这两者之间,不存在冲突。
如果谢景昭真的有事,她以后可能会永远怀恨,并且想方设法的帮他报仇,即使痛苦,也会坚持活下去。有些人,痛苦到了极致,或者会想要一起死,可是她应该不会,再痛苦,再舍不得,殉情这种事对她而言都只是逃避,而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当然,这些话,池芮不会和谢景时讲。
而谢景时也成功片面曲解了她的用意——
他只看到了眼前这女人对谢景昭的感情似乎也没有他之前以为的那么深。
存在于心头的阴霾,恶意和不甘心,瞬间都跟着散去了不少。
他突然也觉得再对着这么个女人也没了意思,冷嗤一声,便甩袖要走。
池芮这会儿已经没了睡意。
她想到之前在宫里没来得及问的问题,却又扬声叫住了他:“太子殿下,我确实有个问题想问,您若是不赶时间的,可否……”
既然她对谢景昭的所谓深情也不过尔尔,谢景时横亘在心头的隔阂也就淡了,这会儿再面对她时他就没有那么的烦躁和别扭了。
于是,脚步停顿片刻,他终究回转身来。
他站在门口。
池芮依旧坐在床沿上。
两个人,隔着一整个屋子,正面相对。
池芮问他:“您有喜欢过我嫡姐吗?”
“什么?”谢景时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一个没忍住,直接嘲讽的笑了出来。
他和池芳?
这辈子他跟那女人之间,连点会叫人产生误会的接触都没有,这女人是哪里来的奇思妙想,会问出这样毫无根据的问题来?
池芮却是表情严肃,继续望定了他。
她说:“我幼时,曾经断断续续,隐约做过一个梦,虽然里面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但是梦境里,我依稀是记得一些……陛下退位,太子殿下您继承大统,登基之后,您选了我嫡姐进宫,宠爱她,护持她,一生一世,团圆美满。”
谢景时整张脸上的表情僵住,眸中神色变幻莫测,诡异无比的打量她。
池芮的唇角噙着一抹微笑的弧度,眉目间的情绪却是嘲讽至深,仍是语调平静的说下去:“纵然我不很喜欢我那嫡姐,但是她若真能得您毕生眷顾,哪怕只是一两个小优点呢?总归她有哪些地方是值得您喜欢的吧?也许是现在我分不清那个梦和现实了,殿下,说实话,如今您这般对她,您确实是叫妾身有些糊涂和迷茫了。男人对女人的喜欢是什么样子的?”
池芮说的这些话,在旁人看来就是一堆胡话,无稽之谈。
谢景时心间却无比的警惕起来。
他目光阴恻恻的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的抬手,将站在院子里的侍卫全部赶到了院子外面候着。
然后,他重新举步走回屋子里,站回了池芮的面前。
他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眸底变换的任何一个光影,压着嗓音,沙哑的问:“你的梦里,还梦见了什么?除了孤与池芳,还有什么?”
那语调疯魔了一般,充满了蛊惑的意味。
池芮开始问他有没有喜欢过池芳时候,其实只是因为谢景时今日对待池芳的态度让她心里十分压抑。
她知道这是两辈子的事,不能混为一谈。
可是上辈子能疼的如珠如宝,直接捧上天的女人,就哪怕是失去记忆再来一次呢?
一个人的心之所向和喜好,这些都是印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既然上辈子的池芳能叫这人痴狂沉迷在她身上,这说明她身上总归有些特质该是正对了这个男人的脾气,怎么就能,前后两辈子,他的选择会背道而驰这般彻底?
上辈子,他不惜一切护着的女人,这辈子却再看也不屑于看上一眼,随随便便就推出去给别人做替死鬼?
当然,池芮这确实不是同情池芳,毕竟池芳和她之间从来没有姐妹情分,而且那女人的所作所为她确实也看不上眼。
只是因为这件事,她仿佛更看不懂谢景时了,越想越是觉得这个男人的可怕,叫人毛骨悚然的。
而现在,谢景时眸色阴沉,这般刻意,池芮突然意识到事情有些诡异。
她心里隐隐有了个离奇的想法,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依旧抬着头正视他的目光,说:“梦里,妾身的夫婿,陵王殿下也钟情我嫡姐,可最终陵王府覆灭,他也被您给鸩杀了。”
谢景时眼皮狠狠一跳。
上辈子他是杀了谢景昭,而且还是毒酒赐死的。
所以,虽然荒谬,可正如他猜想中的那样,池芮口中所谓的那个梦并非无中生有。
然后,再下一刻,他突然茅塞顿开,明白了那天在山上她为什么没救自己,又为什么这辈子她没来纠缠,反而和谢景昭之间相处的还不错。
她说她儿时做过一个梦,但显然,前世种种于她而言是个噩梦,她为了避开那场悲剧,所以选择绕开了他。
原来,如此。
眼前的迷瘴被揭开,蒙在谢景时眼睛上的阴霾也缓缓散去。
“呵……”他突然豁然开朗,笑了一声,再看向池芮的时候就更像是在审视一个可笑的笑话,“既然明知道他注定短命,你还选他?难不成你以为他能凭着你给他提个醒儿就能逆天改命,逆风翻盘吗?”
但是他确信池芮该是没有敢把这种荒诞之言说给谢景昭听,这样不吉利的所谓梦境,是很难取信一个人的,何况谢景昭这半年来也一直只是尽量规避他,如果池芮真的告诉了他他将来会被自己所杀,谢景昭怎么都该去皇帝那里讨好,全力以赴争取先发制人的对付自己了。
相较于他的癫狂,池芮脸上却始终平静。
她勾着唇角笑了下:“怪力乱神,危言耸听的话,妾身怎么会随便说?我选陵王,是因为那时候妾身自私短视,想着待到熬死了陵王殿下,做个腰缠万贯的寡妇也是不错的。”
谢景时:……
所以,谢景昭这是娶了个什么玩意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