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宴饮, 设在燕王府的烟云堂内,府中一惯安静,前不久老王爷亡故, 府中更是阴翳沉闷, 今日难得喧嚣一回,往来的仆婢也皆有喜色。
白萱转悠在廊下,瞧着范氏身边常跟着的婢子要往后院去, 忙在拐角处将人截下,“萍儿,前头这样忙, 你怎的还往后院跑?莫不是想躲懒?”
青衣婢子忙摆手道, “白萱姐姐可莫要打趣,奴是奉命去请那抚琴的郎君。”
白萱了然一笑,“也是, 何监可是伺候陛下的人,在宫中什么歌舞未曾见过,咱们云州这些伶人只怕是难等大雅之堂, 寻常歌舞俗气,还得请催雪公子抚一曲才好。”
顿了顿,又道,“这样吧,我正要回去替疆哥儿取东西, 既然顺路回后院,便帮你走一趟, 前头那么忙,你便回去帮着搭把手,可别出了乱子。”
萍儿闻言略有疑虑, “这……”
白萱捏着帕儿,支着一根白葱般的嫩指朝她额上一点,催促道,“别这呀那的了,府里人手本就不多,你看那外头的禁军,哪个看上去是好相与的?别让人觉着咱们燕王府待客不周,你且回去忙着,我先去请了催雪公子,再去替疆哥儿拿东西。”
萍儿虽觉不好,毕竟这是范嬷嬷交给她的差事儿,但白萱所言也有道理,况且白萱是府里一等大丫鬟,她哪敢不听,只得应下,“那好吧,劳烦白萱姐姐替我跑一趟了。”
白萱瞧着青衣婢子走远的身影,轻哼一声,转身朝后院走去。
催雪……到底是京都那勾栏巷里的红牌花魁,俊美出尘,琴艺高超,果然很得王妃娘娘看重呢。
云州燕王府设宴,比不得京都勋贵们那般大排场,但胜在清雅大气,布置精细,倒也不丢皇族颜面。
烟云堂四周帷幄垂下,隔绝寒风,四方炭盆火炉烧得极旺。莲纹烛台罩着金丝红纱,照得愈发明耀,就连赤足胡姬雪腕上的金玲,都熠熠生辉。
乌金鼎里弹燃着柔佛传来的新洲香,白雾袅袅娜娜,香气清幽。
云州城中官僚勋贵齐聚,谈笑风生,丝竹笙歌响起,便觉城外战火遥远不可闻。
新袭爵的燕王不在场,安知以王妃之尊坐在最上首,次首便是年幼的宋无疆,与内侍监何士良,往下高朋满座,熙熙攘攘皆为利来。
何士良闭眼听着,随着琴音起伏摇首晃脑,似有感叹,“这位催雪公子的大名,咱家倒是略有耳闻,曾是蓝苑里赫赫有名的魁首,后来听闻蓝苑出事,一夜之间被翊府查封,这催雪公子也不知去向,却不知,竟能在这有幸一见。可惜,与安世子的琴艺相比,还是略逊色一筹。”
安知虞淡笑,“兄长之琴,知音者甚少,倒显孤独清傲。而催雪之曲,绮丽靡音,更为红尘众人所喜。”
何士良想到什么,忽然睁眼,“嘶,听闻翊府查封当日,王妃娘娘也在蓝苑?”
“那日走的早,倒不知后来发生了何事。”安知虞想是刚饮了两杯酒,两颊略染嫣红,像是抹了一层胭脂,但言谈间却让人瞧不出丝毫纰漏。
只听何士良这几句,便知当日之事未曾闹大,全推到了翊府头上,果然不出所料,宋惊唐在上都城的暗中势力,一直都被低估了。
她举起酒盏,不动声色转开话题,“何监在京中尝遍了金波玉液,不知这北地的烈酒可还饮得惯?”
何士良跟着举杯,迎合道,“此酒咱家倒是头回喝,辛烈而醇厚,回味悠长,不知此酒何名?”
“这酒名为将军泪。”安知虞垂眸,转着指尖酒盏,神色淡淡,“杯酒入喉,落日沉暮,烽烟四起,醉里看剑,梦萦故里。”
话音落,却又弯唇笑了起来,示意婢子斟酒,“还不给何监满上。”
并举杯,“何监一路劳苦,今夜可莫要掬礼,自当尽兴才是。”
何士良惯是那副笑模样,“谢王妃娘娘。”
这场宴饮,云州城中,但凡还未上战场的官僚将领皆在,他自然要把握时机,完成主子的交待嘱托。
安知虞搁下酒盏,往圈椅扶手一靠,单手支额,转眸便瞧见原本在宋无疆身旁伺候的女子,刚从纱帐后钻出去,想起之前催雪来禀报的话,笑意更浓。
桃花眸子在潋滟明熠的烛光下,隐隐有几分捉摸不透。
宋无疆素来不喜这些大人们之间的交际应酬,在位子上没坐一会儿便待不住了,蹲在一侧把玩着一串九连环,玩了会儿又觉无趣,起身朝外面走去。
刚出筵席,便在一拐角暗处,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东西带来了?”
“姑娘且放心,我办事从不出差错,只这么一小包,融在酒水里,别说王妃,哪怕大罗神仙都受不住,只是这东西若被查出来,小的只怕人头不保,这银子……”
“银子少不了你的,拿着。”
一阵悉悉索索声后,暗处再无动静。
宋无疆平日里虽贪玩,但毕竟十二三岁的人了,倒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虽说他不太喜欢这位长嫂,可是他看得出,兄长是极其喜欢这位郡主的,此时兄长在战场上厮杀拼搏,若长嫂出了什么事……眼下他是府中唯一的男子汉,自然要保护好长嫂。
少年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毅然转身回烟云堂去。
等他回到筵席上,便瞧见白萱端着都承盘,恭敬跪在主位前。
“此酒辛烈,饮多伤身,娘娘少饮两盏,喝口解酒汤醒醒神吧。”
眼见安知虞端起白瓷碗,宋无疆不由得瞪大双眼,忙要上前制止,却忽然被按住肩膀。
范氏按住少年的肩,让他在座位上坐好,“疆哥儿,今日不得胡闹。”
少年焦急道,“可是长嫂……”
话还未说完,便被范氏打断,“好了疆哥儿,王妃娘娘今日繁忙,有什么事待筵席散后再说。”
这边正说着话,却听闻上首有瓷器碎裂的声音,众人闻声看去。
白萱慌忙跪地请罪,“王妃娘娘恕罪,是奴婢愚笨,未曾端稳……”
安知虞捏着锦帕拂了拂裙摆水渍,秀眉轻蹙,低声责一句,“不长眼的东西。”
随即站起身,扬着端丽的笑,对诸人道,“婢子粗心,不慎打翻酒盏,容我换身衣裳,诸君请自便。”
见安知虞起身,白萱连忙爬起来,躬腰搀扶,做低姿态,“娘娘,奴婢扶您去更衣。”
安知虞垂眼一瞥,轻哼一记,倒也没再说什么,由她扶着往后院去了。
白萱低着头,恭恭敬敬搀扶着人,抿着唇,心中却是不忿。
等着吧,且让你嚣张一会儿子。
入夜寒气重,天穹乌黑如墨,冬日里瞧不见星辰,只有无尽的黑暗。
不似前苑喧嚣热闹,府中仆婢基本都在前边伺候,后院静谧无人,白萱提着灯,在前方引路,步子落得极轻,几乎无声。
许是即将要做的事让她有些许紧张,有许是即将成功的喜悦让她心跳加速,反正这会儿,更是大气不敢出,生怕出点差错。
推开门,“娘娘,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