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春的听雪院中, 正盛的乌桕红彤若火,叶片红叶随风入窗内,落在案面。
画案上一方砚台, 旁置放着鎏金蟾蜍样式的摆件儿,其腹中空, 可盛清水,伶俐地吐着水泡, 以供研墨之用。
安知虞跪坐在案后, 正垂眼作画,一支嫣紫花簪, 缀在浓如乌云的发间,细密金丝璎珞垂在女子颊畔,波澜不兴。
这会儿若用动如脱兔,静若处子来形容, 倒也贴切。
旁侧男子单手支案, 另一只细白修长的手,正漫不经心的研着墨, 模样慵散,红衣卸了半肩, 露出内里月白绸衣, 极致的雅与魅, 勾勒出令世人追捧痴迷的玉京郎。
寂静中, 他略带愁绪的开口。
“郡主作画这两个时辰, 某便守了郡主两个时辰,可郡主始终都不曾抬眼,可怜这研墨的手,腕子都酸了……”
说完, 将墨块一搁,极轻一声响。
安知虞闻声,依旧巍然不动,笔尖慢慢拖出,直到勾完狼尾的那一翘,才略略抬眼,“这些事儿让婢子来便好,谁让你亲自动手了。”
这墨不洇不凝,甚是好用。
盛玉京稍稍换了个姿势,狐狸眼勾魂,横波一瞥,眉眼便是动人风情。
“旁人到我这儿,或是因容貌痴迷,或是因才华折服,可说到底,心里眼里都是我这个人,想与多多亲近……可郡主,每回见,却只想从这儿学东西。”
说罢一叹,似嗔似怨,明明故作姿态,却不显矫情,更添风趣。
安知虞搁下笔,吹了吹墨迹,“琴棋书画,除了琴艺你略逊色于兄长,旁的样样拔尖儿,不跟�学,跟谁学?再说了,陪那些个深闺怨妇解闷儿,难道比陪本郡主有趣?”
盛玉京闻言失笑,只能叹一句,不通爱的傻姑娘。却又忍不住逗她,“这么长时日以来,难道郡主就不曾因在下这份卓越风姿,稍稍动心那么一瞬么?”
他缓缓倾身,凑近女子旁侧,离的近了,便能嗅到她身上所薰一股清润的松岚香。
“有啊。”安知虞弯唇一,亦转头看向他,目光灼灼,“非圣人,哪能不受红尘俗世干扰。”
盛玉京眸光一动,正欲言语,安知虞却抬手将他垂落的一缕发丝,挑回肩后,然后笑吟吟开口。
“但凡世间美好之物,总是易叫人心动的,譬如风华绝代的玉京郎,譬如姿容玉貌的步姑娘,又或是一株含苞欲放的花,一支精巧漂亮的钗……”
“可不管是人,�是物件儿,纵然为其有过一瞬心动,但也未必都要揽入怀中。”
她笑意渐淡,转回身子,将画又铺回案面,“花若折了,便会枯。有些人,远看是皎洁的月,离得近了,才知这月亮早已千疮百孔。”
这话,映射的是宋临。在前世,宋临于她而言,就是悬在天上的月,她飞不起来,得不到他,等这月亮坠下,她便急忙想要接住,可接住了,才发现丑陋不堪。
远没有以前看时,那般的皎洁无瑕。
而盛玉京听后,却是一愣,那样的话听在耳中,像是看透了他这风雅的假面之下,隐藏着什么。
可是,像他们这种从死人堆里挣扎着爬起来的人,有几个能皎洁无瑕呢?
最后,他只是笑,狐狸眼弯起时,魅惑动人。
拿起她放在案上晾干墨迹的画,“起先看时,以为郡主画的是只狗,却不想画完了,变了一头狼。不过,这头狼……郡主画得有些凶了。”
“凶吗?”安知虞随声侧眸,亦瞧着那画,“这头狼呀,他本性就是凶残的。幼时呢,獠牙�未长成,爪子�不够锋利,瞧着像刚断奶的小狗。”
“没有大狼保护,谁都敢去踹上两脚,可惜呀,没有遇到一个心疼他的,将他抱回去,只遇到一个小骗子,想用他的獠牙去害人。不过这狼嘛,早晚会长大的,总有一日,会长出利爪獠牙,将那些想要踹他几脚的人,撕裂粉碎,�说凶不凶?”
盛玉京偏了偏头,瞧向她,“郡主是在讲故事麽?”
“是在说这副画。”安知虞站起身,再看了一眼那卷轴,忽然一,“这画我就不带回乐鱼斋了,上都的人可不喜欢狼,是卖不出去的。”
她一挥手,“玉京郎若不嫌,画就送�罢,该去跟步姐姐学舞了。”
瞧着人远去,盛玉京再次垂眼,指尖摩挲在画卷上。
或许,不该靠近的,离得近了,便容易被她发现,所谓盛名满京都的玉京郎,其实是披着人面的魑魅魍魉。
又有脚步声响,盛玉京抬眼,以为是她去而复返……可如眼帘的,却是一袭黑袍,帽兜下一张银质的阎罗面具。
”主子何时来的……“他一怔,立马改为跪姿,“属下失职,竟不知小主子何时入京,也未曾相迎。”
黑袍之人身形高挑,低沉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近来是功力渐退,�是……”
走近几步,黑靴停在盛玉京跟前,黑袍男人缓缓附身,伸手抬起盛玉京的下巴。隐藏在面具下,瞧不见此刻是何神,“�是被惑了心神,竟连有人靠近,也不曾察觉出。”
是很年轻的声音,却透着股沉沉的冷冽。
被迫仰起脸,盛玉京却缓缓了,并不畏惧,“小主子若存心不想让人觉察,以属下的功力,确实是自愧不如。”
对视一瞬,黑袍男人松开手,拿走了盛玉京手中的画。
盛玉京垂眼,并不敢置喙,只瞧见那只手的拇指上,戴着一方血玉扳指。
***
�有十日,便是重阳。
安知虞从一年前,便暗中跟着第一舞姬步鹊枝习舞。没想到那回太行围场之行,误打误撞,救了艳阳春十二名伶之首的玉京郎与北唐第一舞姬步鹊枝。
她时常出入艳阳春,虽说坊间流言蜚语不少,可到底�是艳羡这位郡主年少风流的居多。
艳阳春并非烟花勾栏处,此间往来的文人雅客也不少,倒不至于败坏了名声。
只是,终不能与那些深闺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娴雅端方的闺秀沾边了。
也无所谓啦,反正她又不指望守着个好名声,嫁个好郎君,做个贤惠妻子。纨绔便纨绔吧,顺遂无虞,乐得自在就好。
跟步鹊枝习舞这事,倒不是安知虞自个儿有多喜爱,�是那句话,技多不压身。况且,前世曾因重阳宫宴一舞,闹了好大的话,丢尽了脸面,却让安明若捡了便宜。
安明若曾告诉她,据闻四皇子府中有个舞姬,很得殿下喜爱,尤其是那杨柳弱腰。宋临爱会舞的美人儿,这倒是事实。
安知虞不疑有它,便听信了安明若的建议,在重阳宫宴上献舞。因她并未学过,也只是临时随舞姬练了几日,而安明若和安和乔却一直夸她有天赋,说必然会惊艳四座。
但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她那临时抱佛脚学了两日的舞技,自然是丢人现眼。
当时安知虞一身红舞衣,周围伴舞的舞姬亦是一身红舞衣,那一舞,可谓是喜庆感人。而中途,安明若却忽然出现,一身素白羽衣,翩翩起舞,宛若蓬莱仙子,惊艳四座。
那素来不争不抢,人淡如菊的雍宁王庶女,至此一舞倾城,被坊间各府津津乐道。
不仅学问好,又是才女,没想到打扮起来,竟也这般貌美。
其实,单论样貌安明若的确算不得惊艳,但在那样的氛围下,一经对比,就衬得如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雅仙子了。
所以呀,�瞧,聪明的脑袋瓜,有时候是真的很好用。
所以这回,安知虞未雨绸缪,一年前就开始习舞,再加上的确有那么一点儿天赋,虽也不至于能有多大成就,但就凭有着被誉为北唐四美之首的容貌,哪怕将步鹊枝的本领,只学个三四,那也足够用了。
“腰再柔些,手臂随着过来,不要用力,否则会显僵硬,对,这样很好。”
“眼神要定,不要飘,不同舞种,风骨不一,或奔放热烈,或含蓄内敛,一个眼神,便知其心中是否领会精髓……”
一曲舞毕,步鹊枝抬手示意暂歇,又让婢女捧茶来,呈于安知虞面前。
“郡主本就身骨柔软,天赋不浅,只是学得晚了些,不然,再过些时日,功底怕是要与我不相上下了。”
安知虞饮下半盏热茶,气息才稍稍平复,正由桃酥用锦帕擦拭额角香汗,闻言眉宇间顿显喜色。
“想赶上步姐姐是不能了,学得�三四分功底,也就心满意足。”她对此到没什么争强好胜的心,够用就行,本就只是为了打安明若的脸。
况且,谁人都有一技之长,譬如琴艺当以安知鹤为首,舞技无人可比步鹊枝。而安知虞自幼擅画,在这画工这块来说,新一辈里面,除却季寒迟与盛玉京,倒也没人堪比。
至于琴棋舞技,能拿得出手便好,倒也不追求玄妙入神的境界。
俩人说话间,有婢女来报,“荣恩伯爵府的少夫人,想邀姑娘香阁一叙,说是带了上等的香料来与姑娘品鉴。”
步鹊枝闻言点头,回身交待安知虞,“今日也练得差不多了,这支舞郡主已掌精髓,但也要劳逸结合,不宜练之过度,损了筋骨。”
安知虞着应下,“步姐姐放心,且忙�的便是,再琢磨一会儿,定不会累着自个儿。”
如今瑞春郡主在艳阳春可是常客,又与盛玉京和步鹊枝相熟,来去自在。步鹊枝倒不担心她,交代完便转身出了小楼,朝另一院子去。
跟在身侧的婢女有些不解,“姑娘为何这般尽心尽力的教导郡主?来艳阳春的达官贵人们也不少,并不见您对旁人有所青睐,唯独对这位郡主格外上心……”
不知多少高门望族的郎君公子,为步姑娘神魂颠倒,也不见她有所动摇,却对一个女子这般尽心,真真是令人费解。
闻言,步鹊枝只是淡淡弯唇,容里意味不明,“许是与郡主投缘吧。”
到底是跟随她许久的婢女,对她这神色,略有疑惑,“姑娘当真,对郡主仅仅是投缘而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