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战人数,行军路线,预计行军时日,预计消耗辎重,都得有细细的奏章呈上,让皇帝做到心中有数。
给出去的粮草必不能让西北军有太多的余粮能积攒下来,成为皇帝心中的隐患。
朝中能接触到军报奏章的臣子一时人人自危,一通彻查,最后抓出的罪魁祸首,是因为贪墨粮草叫人抓住了把柄,不得不通敌叛国。
奸臣被游街示众,千刀万剐,但西北军已然元气大伤,再无铁骑盛世。
胡人也懂趁人病,要人命,他们的攻势不停,来得又急又凶。
毕竟大将军已死,简家军精锐全灭,只要他们不计代价打下淮城,西北关卡失守,那么淮城以南,崇岭以北,便可如履平地,多个城池任由他们入城烧杀劫掠,抢夺补给。
甚至打到中原皇帝与他们划江而治,也不是不可能。
大哥匆忙上阵,临走前,找妹妹托付了一个木盒,一只扁平匣子。
凡有托付,必然心中已知凶多吉少。
养起一支根底深厚的西北军,光是养马,从建立马场,马种选育,饲料喂养,战马训练,甚至是养专门的马医,再到养人练兵,要花几代人的时间。
由盛转衰,却只需要一役,埋葬所有精锐主力的一役。
年方十九的大哥,同妹妹低声说道:“若是我阵亡,你替我去钟家走一趟,将我与芸娘定的亲事退了。”
大哥最后轻轻抚了下装着芸娘生辰八字的扁平匣子,才将不舍藏起,狠心把匣子从桌上推过去,带着叹气说道:“我本是想着阿姐当年便是嫁得早,及笄就嫁人,才会……”
“所以当初定亲之后,我便和父亲说,不如叫芸娘在家多待两年,等我二十,她正好十七,再嫁来西北。”
弟弟非要闹着娶美人的时候,父亲也曾私下问过大儿子,反正已经给他定了亲,不然就早日完婚如何?
不然要是叫二儿子赶在大儿子前头,也不像话。
那时大哥就回去考虑过,只是他没给弟弟妹妹说。
考虑完,还是摇了头。
他单独和父亲讲过,等这一场大战打完,淮城能暂时安宁十几年,那时年纪也合适,他再娶妻生子,迎芸娘过门。
只可惜世事难料。
分明也还是少年,也不满二十岁的大哥,曾经对未来也有许多遐想,如今心中分外落寞,但又有些庆幸。
他勉强扯开嘴角,对着妹妹笑了笑,就是笑得比哭都难看,说道:“不怪当初父亲总想叫你和阿姐留在京城,嫁个文官,平平安安。”
“好在还没成亲,不然也毁了芸娘一生。”
“生辰八字一定要退给她,省得她再与别家结亲时,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你务必与钟家说清楚了,是我叫她另觅良人,再结良缘的。”
简淮宁难过得眼眶都红了,却也只能接过大哥的“托付”,祈求着……最好这辈子都别让她去送这匣子。
之所以退亲的重任要交给年纪也不大的妹妹,那是因为……如果大哥死了,那就得二哥顶上,不可能让他离开淮城。
大哥沉默片刻,望向平时又皮又爱玩的弟弟,交待他:“若是我阵亡了,淮城和简家军就交给你了。”
“你记住,”大哥说,“宁死不能退,淮城不能丢。”
往日里他没少打骂训斥过弟弟,这次没打没骂,就是说话说得语重心长。
弟弟从前也没少顶撞过哥哥,这次也红了眼,再不胡说八道,只是重重点头,答应下来。
除了匣子,大哥身边还放着个木盒,他看了眼,推到妹妹面前,低声说道:“这原本是……预备给芸娘的聘礼。”
“和爹给你的嫁妆一样,也都是些地契铺面,还有库房钥匙,绫罗绸缎珠宝字画什么的,都在库房里,就交给你了。”
“若是这聘礼……最后我用不上了……你就拿去养你的娃娃军吧。”
大哥知道,自从父亲阵亡,妹妹整日里忙碌,手下的娃娃军都已经扩充到了数百人,人数太多,三份嫁妆最后肯定也不够花。
若是聘礼芸娘用不上了……那他这个做大哥的也不在了……
到时候做大哥的没法护住妹妹,这聘礼能留给妹妹多添几个亲卫也是好的,起码能多护她几分周全。
二哥心里难受,转身去大将军的书房中,也取出了一个木盒,交给妹妹。
他带着鼻音说道:“如今父亲不在了,也没人再逼着我以后明媒正娶什么门当户对的小姐了。”
“我有阿霜就行了,阿霜不在乎这些,你拿去,遇到流民孤儿就带回来,遇到鬻儿卖女的就买回来,咱简家军现在差人,能养就养起来。”
妹妹曾经拿走了三份嫁妆,如今又得了两份聘礼,却难过得流下泪来。
她抱着哥哥们给的木盒子,委屈地,哽咽地,说道:“我……我想爹了。”
有那么一时半刻的,他们都在想念曾经弟弟带着妹妹到处胡闹,被大哥锤,被父亲罚的闹腾日子。
大哥叹气,最后抬手,轻轻擦干了妹妹脸上的泪痕,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将她留给了二哥。
转身走向了父亲留给他的简家军。
……
大启承佑八年,春末,简淮宁带着她的亲兵侍卫们,南下走了一趟,去为大哥……退亲事。
她拿出一只扁平匣子,难掩悲痛地低声说道:“这里面是钟姐姐的生辰八字。”
“如今我大哥……我大哥不在了,大哥出征之前给我留过话,说既然钟姐姐还未过门,这段婚事便作罢。”
“还请伯父为钟姐姐另觅良人,再结良缘。”
“我大哥也是愿意看到钟姐姐余生安稳,康健喜乐的。”
钟伯父手中握着这匣子,深深地叹气。
这少年郎啊!他便是不叫家人来退芸娘的生辰八字,不讲这一句主动退婚的话,又如何?
男方家里阵亡了,强抬女方过门守寡的都有。
这少年却在上阵前,为他家芸娘想得如此周到。
就像之前,简大将军来信时,少年也有主动附信道歉,说淮城如今战事频繁,边境不安,望婚期订晚两年,望他们勿怪。
他们哪会怪呢,能让芸娘在家留到十七岁再嫁人,做父母的不晓得有多高兴。
一次是主动推迟婚期,一次是出征前留遗言,万一自己阵亡叫妹妹来主动退婚,也愈发显得这少年人品可贵。
他没挑错人,只可惜他为芸娘挑的人,芸娘永远也等不到了。
……
大启承佑九年,初春,简淮宁又带着她的亲兵侍卫们,南下走了一趟,去替二哥……送人。
简淮宁将美人姐姐送到江南,给她留了足够她生活的地契,房契,身契,傍身的钱财,忠心的奴仆。
二哥给她留的护卫虽然也就是几个人,但断臂跛腿、面目狰狞的西北老兵,足以吓唬住旁人了。
简家幺妹勉强笑了笑,说着违心的话:“二哥说了,你先安心在江南住着,他打完胜仗就来接你。”
“若是他真觉得他能赢……”美人姐姐落下泪来,“他便不会叫你送我走,也不会不敢亲自来和我说。”
简淮宁无言以对,只能替二哥接过美人姐姐一路给他绣的染满泪水的荷包。
荷包上绣着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亭亭玉立。
荷包里,装着她做荷花酥的方子。
“他要是想吃了,让他找人给他做。”美人姐姐垂泪说道。
美人姐姐以前是不轻易做这道糕点的,总得要二哥受了伤,才会为他洗手做一回羹汤。
但美人姐姐也从来不会教别人做给二哥吃。
这独门方子,据说是美人姐姐早已去世的娘留给她的,不知道有些什么不同,反正做出来格外香甜好吃。
荷包简淮宁没拆开,她带回了西北淮城,交给二哥。
二哥收下绣着荷花的荷包后,没吱声。
但他也没有把方子交给厨房,找别人给他做荷花酥。
如今二哥的脸上,已经再找不出一丝丝当年又皮又野,爱胡说八道,爱上蹿下跳的影子了。
……
大启承佑九年,秋末,游牧再次来犯。
二哥领兵出征,将军府空空荡荡,只剩下幺妹和她的娃娃军。
立冬后第三日,淮城面朝西北方的城门处,迎来了强弩之末的斥候。
斥候浑身是血,近乎滚下战马,声嘶力竭,断断续续地道:“我军于陵漠山脚下……力战胡人王庭,敌军主力溃散,只我军将士们……也无人生还……玉石俱焚……少将军他也……”